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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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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支离破碎他在凄凄沉重雾气中转身四顾。空无一人。
他五指蜷曲握着一把漆黑的匕首。他张开五指发现那把匕首坠入深重深渊。他低首发现铁链刺穿自己腹部血滴不断滴落,他大声嘶吼挣扎如同垂死的猛兽。
“苍虞山下,第三辆马车中……坐着的,到底是何人?”
“我五皇叔,广平王。”
鱼之乐倏然睁眼。
眼前灯火辉煌侍卫急遽来回,无数人扑在脸前高声呼喊,声浪震耳欲聋。他看见李元雍缓缓起身心中焦急,不知何处迸发力气陡然吼道:“别走!”
李元雍俯身看他。
他握住他的手,急急说道:“不要走!跟我回北疆!我可以护你一世安全!别去崇文馆——宫中有诈,提防突厥人仍有内应!”
李元雍面带笑意眼含一丝不屑,说道:“我在宫中,在皇帝身侧,谁敢害我?”
“你莫要担心。陛下与六军武卫定能护我安全。你放心去吧。”
鱼之乐眼前面容渐渐模糊,他喃喃说道:“我怎能放心。留你在这,我怎么能——”
声浪倏然远去灯火暗淡。暗淡中却有人声音清越,低声安抚他:“我不走。我在这里。鱼之乐,是我。”
鱼之乐睁眸定定看着枕头鸳鸯戏水绣图,片刻后长吐一口气,低声道:“谁给我……敷的药?”
董之武粗声粗气回答:“正是末将。鱼将军不用客气。人说大恩不言谢。况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鱼之乐全身汗湿。高烧令他虚弱不堪。他慢慢道:“你妈。你就不能告诉那混账军医,别再拿我试药。你妈……每次都是我……”
混账军医手中正娴熟施展一百单七根长短银针,闻言一针刺进背后大穴,刺得鱼之乐右腿猛然一阵抽搐。
鱼之乐面孔扭曲呲牙咧嘴:“千万……不能得罪……”
他侧过脸视线一转才发现李元雍目光灼灼坐在床榻之侧看着他。更要命的是自己一直握着温王的手。他慌忙尴尬松开,李元雍却五指绞住了他的左掌,他手掌缓缓覆盖他的手背,扣进了他的五指。
指节修长白皙,温暖干燥。带着某种笃定。
有士兵拍门而入,禀道:“董将军!偏房那位果毅将军醒了,现在干呕,该怎么办?”
军医闲闲道:“是否伴有谵语、眩晕,并怒火攻心,言道要将你送交有司法办,却站都站不稳?”
士兵钦佩之色溢于言表:“将军真乃神人也!”
众人默然。任谁醒了又被拍晕,晕了又醒,都会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怒火攻心罢。
董之武作贼心虚,说道:“末将先行告退!请殿下与鱼将军好好休息!”
军医手中尚有数十根银针,他磨磨蹭蹭站在床榻之前不愿离去,被董之武扯了圆领揪出门外。
门扇啪嗒并紧。军医说道:“夜已深,是否要为殿下,唔,再寻一张床?”
董之武仍旧粗声粗气回答:“休得多管闲事。跟我去看那果毅都尉去。”
房中惟剩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鱼之乐精神难以维持缓缓闭上双眸。
李元雍手掌试了试他的额头,仍旧滚烫高于常人。
丝被半滑,鱼之乐衣衫褪尽露出斑斑伤痕。他常年在军伍中行军打仗,身上新伤叠着旧创,累累深刻令人不忍多看。
其中后背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鞭伤,乃是拜他所赐啊。
李元雍手指拂过道道伤痕,心中悲痛难以抑制。
鱼之乐头埋在枕头中低声道:“鞠成安……”
李元雍收回手指,沉默片刻,说道:“晚了。我已将所有事情禀报陛下。他当众杀害朝廷命官狼子野心。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自会圣裁。你死了那条心吧。”
鱼之乐强撑精神,说道:“你将他关在哪里?”
李元雍看他身上汗水滴落面带不舍,心中烦躁不堪,直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皇帝服过药丸早已歇息在太极宫,刺客一事并未敢惊动圣驾。他在宫中遭刺关系重大,原本今夜该大肆搜捕余党趁机铲除异己。是他死死拉住自己的手,反反复复说什么要提防宫中还有余孽,自己能保护他要带他回府云云,他只好暂命韦三绝处理尸体镇守宫阙,以防有人趁机再兴风作浪。但此人伤重垂危面带凄楚,说什么怕他再遭毒手自己无力护卫周全,却原来真实目的在于向他求情,是求他放过鞠成安呵。
这厮里外亲疏分得真是清楚。
李元雍冷冷说道:“关在甘露殿中。此人辜负皇恩胆大包天,死有余辜。更何况程门寿为朝廷官员。陛下定不会轻饶。”
鱼之乐默然半晌,说道:“我能不能……见见他。”
李元雍语气尖刻道:“禁军将领身犯杀人重罪,自有皇帝诏三司推事主持廷辩。你若是真想看,便等伤养好了,教你看看触犯国法的下场。”
鱼之乐慢慢吸气已近昏睡,喃喃道:“他说大将军给我写了信。我以为大将军……不愿再理我了。”
第四十六章 贬谪
温王遭刺次日,皇帝明发诏书,循旧例开科取士。恩准温王以“纳卷取士”之权,一时天下士子咸集人人争相拜倒门下。诗卷著作充盈公车,在崇文馆中堆积如山。宫人索性将其堆积在道州府与十节度经略使擢拔的东宫伴读人选名录上,连篇累牍可一路踩着攀到屋梁之上。
隔日又有旨意倒下,国子学中太原李氏宗亲、六部尚书、功臣勋贵子弟即刻选拔学生四十名,设崇文馆为学堂,陪伴温王读书。
皇帝始终对李元雍遇刺一事三缄其口。并未诏三司推事也未举行廷辩,而是密令韦三绝暗杀当夜北殿军所有值守侍卫与内监侍女。贬逐岷州一州官员,赐死岷州司马至城门守将数十人。
皇帝召近臣至寝宫议事,龙目亲阅过崇文馆中新调防的官员、将领、宦官名单。
他沉疴难治精神疲惫,向身侧赵弗高招了招手。赵弗高立时捧着紫玉盏走至近前,皇帝从身侧荷包中捻出三粒金光灿灿的药丸,投入盏中。
麟德殿中香烟缭绕灰雾朦胧。袁道士扶占设香案捧了桃木剑画着数十道旌天符在皇帝面前焚烧。又化了符水倒入盏中融了药丸,方捧至皇帝手中。
皇帝慢慢喝了。默默揉着额角,叹了一口气。
崔灵襄跪在殿中不言不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皇帝痴迷道教以为设坛做法可向玉皇大帝祈福延年。却不知道这命数二字,从而就是天意难违。
皇帝背倚明黄靠枕神情干枯看着殿门上怒目圆睁手提大刀的门神像。
那是图绘的武将鱼之乐,却参考了钟馗驱鬼的镇妖除魔像。
鱼之乐救过温王三次,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少年将军,舍生忘死赤胆忠肝,他是他的福将。
皇帝缓慢开口说道:“此事要查。但不可株连过广。”
崔灵襄心中了然。自温王入京,苍虞山下第一战,朝野内外就已经弥漫了浓重血腥之气。他奉旨率刑部四司官与大理寺卿勘探过现场,询问在场诸将士,却没有一人能够说得清楚事件缘由起因。
绵绵细雨冲刷掉所有证据残留。狭窄险峻林道下焦尸累籍黑烟呛鼻。尸体衣物兵器全部凭空消失,没有名牒文书可以确证死尸身份。想必物证早就已经被人毁尸灭迹,化为烟灰一同消逝人世了。
崔灵襄心思灵透瞬间明白皇帝心中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帐。
何人所为,因何而为,他不是不能追究,而是不想追究。从苍虞山一战,到禁宫哗变,再到突厥人能够避开重重关卡潜伏上阳宫对李元雍痛下杀手。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弥漫长安全城。
皇帝为何仍按兵不动,是要养虎遗患还是令其坐大他也猜不透看不懂。
长安城中,令人看不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比如鱼之乐为何同样潜藏在麟德殿偏殿。为何能在算无遗策的幕后黑手手中活活抢出了李元雍的一条小命。比如刘御史冤死禁宫,宦官血衣力证动手的是鱼之乐麾下亲军。但那队亲军同样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在后宫中一样。
皇帝慢慢说道:“刘绍敬一事,查得如何。”
崔灵襄说道:“查验得知,刘御史乃是被捆绑于笼中悬于房梁之上,以黑布缠绕全身令其无力反抗。御史全身俱为棍棒重击伤痕,骨骼尽断。是被人活活锤击至死。人证物证齐备,只是凶手却不翼而飞。应是早已逃亡出长安。”
皇帝皱眉思索片刻,说道:“倒令朕想起韩信的三不杀典故来。此事疑点颇多难免有人借此嫁祸,暗渡陈仓也未可知。朕自有打算,你且销案吧。”
崔灵襄应是。
皇帝说道:“李南瑾,你过来……替朕拟诏。”
李南瑾坐卧不安自觉胡须都愁白了几根。李元雍仿佛命犯天煞孤星一进长安便没了他的好日子过。
他恭谨应答,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赵弗高。诏书拟制历来只有二人可以代皇帝执笔。温王其一,皇帝宠臣赵弗高便是那其二。
他是先帝大周亲为明哲保身向来循规蹈矩。皇帝待他不冷不热他已是万幸。却不料皇帝竟然他代发诏书。这要写的是什么?
皇帝慢慢说道:“唐立国百年。朕承宏业,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今李瑨岳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乱,难出诸口。据父兄于蛇蝎心肠,照朋党在鸠聚党羽。种种恶端不可枚举。难希冀其悔过自新,即隐忍优容于何地。痴心妄想不安于室,是为戕贼,更败国壤。令其蓬门负荆,敝褥跣足跪于神宫殿前克己悔悟,自挞其面。”
李南瑾手腕颤抖难以书写。
皇帝斥责辱骂蛇蝎、暴戾、戕贼之词丝毫不掩厌恶不留情面,骂的是驻守洛阳,永世不得入长安的广平王李瑨岳。
亦是李愬恭的同母胞弟,陛下的亲生第五子。
皇帝骂自己的亲生儿子痴心妄想败坏国壤。更令他裸露脊背背负荆条,穿着破烂衣裳跪在宫殿中向列祖列宗请罪。且还要自挞其面——要自扇耳光数落自己的错失,签发京兆尹与洛阳三公高爵在旁监刑。
他明白皇帝为何要借宗正寺名义下发诏书讨伐自己儿子。他要公诸于众,要李瑨岳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样奇耻大辱。
这等折辱令人心寒惊怖。哪有半点父子情份可言。不过失势王爷不受宠爱便被雷霆之怒波及,便要当众受这等侮辱。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或众星捧月或贱如脚底之泥,都不过帝王一念之间罢了。
崔灵襄仍旧低眉顺目恍若未闻,脸色都未变过半分。
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兵不血刃便将自己儿子的最后半分尊严踩落地面令其受万人“同情”。这“同情”之耻辱比受众人嘲笑讥讽更能让广平王万箭穿心永世难忘。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李南瑾盖了印章,捧着诏书膝行到皇帝跟前。皇帝摇摇头不愿再看。
崔灵襄静静看着皇帝。他眼神苍凉阴郁,竟让崔灵襄想起刑部惨厉的寒牢。大牢坚不可摧全部由数米高的大块青石砌成。青石铺地周围寸草难生,阴冷之气长存常令人不寒而栗。
想必在皇帝心中,广平王所在的位置,恰恰是这森重阴冷不见天日的牢狱。
他瞬间明白,皇帝不是不追究。而是在这权倾天下的帝王眼中,任广平王再兴风作浪争权夺势,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丢人现眼。
九五之尊煌煌龙椅,便是李元雍坐不得,也始终不会轮到他李瑨岳。
刘邦与韩信曾约定今生不负三不杀。见天不杀,见君不杀,见铁不杀。皇帝与李瑨岳定曾有约定三不杀。刘绍敬御史冤死大明宫,不过是广平王的愤懑不甘。
皇帝闭眸养神,忽又说道:“至于鞠成安……言行不谨擅自行事令朕失望。贬职东都昭武校尉,发配万象神宫修葺宫墙,未遇赦不得夺复。”
第四十七章 将心
皇帝说完未遇赦不得夺复之言,想了想,又道:“鞠成安现关押何处。”
赵弗高躬身答道:“关在甘露殿。”
皇帝道:“将鞠成安移到掖庭。铁枷重锁不得有任何人接近。若有人敢劫狱当场斩杀不必容情。”
掖庭地处偏僻东临太极宫,遍地野草幽深宫巷,为皇宫中最荒凉萧厉的所在。
众人未有异议垂首称是,鱼贯退出寝宫。
崔灵襄姿态低婉手段雷霆,于兵防守备中迅疾下手,当晚轮值大明宫四处宫殿的神策军、北殿守卫军、云羽卫三百一十四人即刻被关进大牢分别审讯。
三百一十四位勋贵子弟将门之后牵一发而动全身。崔灵襄求的是速战速决绝不可拖泥带水。
三部属都官,比部,司门等有司迎风而动,诸侍郎、郎中、主值倾囊而出,三省六部九司随他差遣,务必要抓出任何与突厥刺客有蛛丝马迹相关联的地方。
崔灵襄奉皇帝谕旨提审诸军,核心有三:突厥内应是谁;职守上阳宫何人有何异动;夹壁暗道有谁知晓。
第一二条有抗辩不从者或可活命,第三条若有人面色稍有迟疑即被杖刑至死。
崔灵襄执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原本就门前可罗雀,从温王遇刺殿前侯伤重的通天巨案爆发后,简直就成为风声鹤唳之地,人人屏声敛气避而远之。春游流觞之宴会也没有了官员前来拜访邀约。
殷商却是心中甚为替崔大人不值。皇帝十七年间虽有科举取士,却没有一次如今年这般声势浩大昭告天下。天下士子争相奔走,官宦子弟更是摩拳擦掌要在朝野之中谋得一席之地。满朝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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