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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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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到宣陵沿途几百里,每隔一段距离要搭设芦殿,供停灵和送葬队伍休息。芦殿也是玉阶金瓦,朱碧交映,华丽异常。
时已夏残初秋。
太子殿下一笔一笔写着皇帝埋入陵墓的祭文,秦无庸跪于一侧,干涩念道:“盖从人之欲,方御於万邦,知子既明,复传於七庙。孝已达於神明,爱已兼於君父,成朕之志,何庆如斯?然朕顷感旧病,欻焉大渐。圣贤共尔,修短其分,古无不殁,同谓之归。”
哀乐阵阵自永巷深宫传出。音色清清冷冷,有如冰下夜泉,虽然哀婉动听,但总显得孤高伤绝,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悲怆与伤痛。
秦无庸听过此曲。殿前侯战死沙场噩耗传遍长安。太子殿下当时神智昏聩不肯接受事实,曾令北殿军搜寻安陆坊,以为鱼之乐躲在崔府,定要崔灵襄将其交出。
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刑部大堂门前。刑部尚书命所有家仆侍女撤出安陆坊,漠然由得太子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搜寻。
四属官员愤怒滔天,站立大堂之中等待崔灵襄示意。
崔灵襄一如平常批改案卷,决断狱囚精明强悍。
他不言不语亦不肯见驾,太子殿下亲笔书诏亦大门紧闭毫不领情。
秦无庸吃了无数个闭门羹,被侍郎殷商凌冽目光并鲁莽气势恫吓出门,也未触碰尚书大人一丝衣角。
他却听过这般曲调。
那时崔灵襄独立湖心凋残小亭。水面潋滟有无数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
残月如钩在湖水暗影中搅成片片碎金。
树影水墨天地朦胧。月落乌啼镜霜满天,笛声绵润如细雨却浸透哀恸潜入心底。仿佛春花凋零青丝做雪,琉璃碎裂皓月成玦,世间万物终归破碎,不可弥补,亦无法追寻。
秦无庸并一干官员看着身影与树影水色一般朦胧的刑部尚书,看着他长袖翩然吹奏此曲,笛声漫天雪落轻不可闻,再回神却已不过一声轻轻的喟叹,杳然无法追寻。
刑部尚书崔灵襄抗旨不遵,屡屡宣召而不至,更由令狐詹代书一封,言道仕宦漫久浸染沧桑,愿乞骸骨,归养乡里。
太子不允,玉玺更加封崔灵襄取代令狐詹,为尚书左仆射,率左三司,专典机密,同掌军务,参知机务,知军国政事,与萧卷平分秋色。
崔灵襄漠然站立刑部大堂,不叩不跪,不卑不亢,对秦无庸说道:“天网恢恢。太子昔日暗中命本官查问河阴之变,如今证据确凿,物证俱在。太子若交出右相萧卷施以炮烙之刑,令萧卷说出当日是谁偷窃玉玺交给光烈帝,矫诏调动凤阳节度军镇兵力,令陛下大怒血洗崇文馆,本官自可查明前言后果,本案当可结案,冤情澡雪,冤魂心安。”
崔灵襄声音刚硬,慢慢道:“至于高官厚爵,崔某从不想,亦不贪。崔某履官已久扪心无愧。本官要的,不过是一个心安。唯一所求的,也是一个心安。”
秦无庸小心翼翼展开黄绫包袱,露出破碎的玉玺。边角狰狞有王者之气。当年沾染的血迹不复存在,然而朱泥油墨之下,似乎仍有浓重的血腥之气,挥之不去。
李元雍右手猛地停了下来。崔灵襄性情刚硬,做事慎密不肯放过萧卷。他追查河阴之变蛛丝马迹追踪到埋葬中书令坟墓中的玉玺,如今归结到萧卷一人身上。
他知道萧卷是他的股肱之臣,是他剩下的唯一倚仗。他懂得釜底抽薪,如何能让大厦倾塌心神崩溃。他威胁他,是因为,他恨他。
他在恨他。
他很恨他。
月光被彤云遮蔽,悬挂宫殿两侧的莲花灯笼便如磷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出昏晕光芒。
太子殿下侧耳细听檐下金铃铁马交相撞击,看着莲花灯中灯火逐渐燃尽,终至于熄灭。
秦无庸继续沙哑念着皇帝的祭文,泪如雨下:
“昔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修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生多福恩,不忘而报。”
李元雍站立窗前,犹有桂子香气袭人,幽然疏溣五脏,令人心头清明。
他痴痴看着西北长空黑暗。食腐鹰鸩仍在天空中盘旋,吞噬着人心底最后的柔软。万里黄沙随风骤起。沙梁渐渐锻造出坚硬如铁的臂膀。那臂膀炽热若火也冰冷如冰。
他心中反复低念: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当时雷雨寒。刀光反射凛冽月光,千军万马直取敌兵人头。战争寒光不会消褪勇士的血色,男儿高亢的声音冻僵在冰天雪地,枯朽的枝干上高挂着刀剑,站马嘶鸣悍鹰悲歌,留下来的只有沙原荒凉和野鸟飞影。
“兰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长安步步叵测,洛阳战鼓如雷。金戈铁马,他曾经笃信他的肩膀可以撑起属于他的江山。他笃信他的虔诚和忠心能够撑起属于他们的人生,他以为耐心的等待便可以俘获猎物,他却忘了,有人天生是草原上的苍狼,是雪山的白鹰。
他生在边疆,注定死在边疆。他是大唐的武将,他理当守护自己的疆土,一雪前耻。
“爰命皇帝,寄之司牧,观其体自舜禹,以成厥政,则朕窅然汾阳,无负於时。何尝不问寝以侍膳,候颜而顺色?”
月光影淡薄,鸟雀从宫殿上空急速飞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他殚精竭虑,为他承担所有重负,熬尽所有心血,甚至不惜以命相抵。然而他却看不到,有人也会牵绊、思念、执着。
秦无庸已然泣不成声:“兹特遣使赉捧香币,祗命有司,诣陵致祭。惟帝号英灵,来歆来格!尚飨!”
一身麻衣的东宫储君,听着那些盛赞先皇的词句,心中却不断闪现一首道尽离别的诗词。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落叶满长安。
他最后还是不能推开崇文馆的鎏金大门。他与他还是隔着生与死。他知道门外的他始终在守护他的生命,纵然被钉死在门前,也不肯让别人有机会诟病于他。
他殚精竭虑,足够成熟,足够担当,足够为另一个人撑起天空。
他却不知道门内的他,坐在那里侧耳细听着所有的动静,心脏崩裂,肌肤蒙尘,双目紧闭。
他为自己铸造了一扇死门,放了自己一条生路。而他却始终坐在门内,面容依旧,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只能枯坐在门内,一直等待,直到最后的,所谓的终结。
第一百零二章 帝陵
太子一身衰衣,九跪九叩,亲自扶天子灵柩至皇帝陵寝宣陵。四方般若,八部摩羯,数千名高僧岩土趺坐,鲜花芬芳檀香环绕,喃喃颂祝着不灭的佛谒:“人心渴望,佛口宣扬。如春风至而花开,似秋水清而月见。亦如我皇帝每年应圣,特展花筵,表八宏逢时主之时,歌万乘应流虹之日。一声丝竹,迎尧舜君暂出深宫;数队幡花,引僧道众高升宝殿。君臣既能会合,内外欢呼。明君面礼于三身,满殿亲瞻于八彩。牛香再惹,鱼梵虚徐。得过万乘之道场,亦是一时之法身……”
后有僧侣道士王孙公爵行随队仗,皇祚数千人,后妃宫主皆按礼制,随太子起身叩拜。
长安白衣如雪,天下恸哭,一片缟素。
皇帝宣陵紧靠则天女皇的乾陵,两者皆是以山为陵,因山而阙,气势雄伟,规模宏大。千山头角口,万木爪牙深。
从高大门坊直至皇帝陵寝,共有华表、翼兽、鸵鸟、石马及牵马人顺序而列默然迎接皇帝棺椁。六十一个蕃酋侍立左右,预示皇帝英灵不灭,始终俯视这片他为之奉献所有,却最终一无所获的苍茫河山。述圣碑笔力遒健入骨三分,记载皇帝祷文,为太子亲笔所书:
“先帝昔晏驾,兹山朝百灵,崇冈拥象设,沃野开天庭。”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跪在气势磅礴,蔚为壮观比拟大明皇宫的宣陵之下。
唯独李元雍一身黑衣,手捧光烈帝仅存的骨殖,在数位内侍都监的搀扶下,走过长长的司马道,穿越眉目如画的石刻群,进入上陵祭祀宣殿。
众人跪在他的脚下。
宫人躬身退到一边。太子居高临下回望山脚。宣殿凌空俯藐,南面而立,北向而朝,仍具有王族的庄严气势。
永光公主、新城郡王,安国公等功臣贵戚陪葬墓众星拱月,陪在一旁。
他们静静矗立在风雨岁月中,将会与皇帝相伴千载春秋,永世不灭。
宣陵四处有高大垣墙围绕玄宫,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日朱雀,北日玄武,东日青龙,西日白虎。
太子独自捧着骨灰坛一步一步走入墓室,在四处皆是明黄绸缎与珍玩玉器的宽阔地宫中,将李愬恭的骨灰放入皇帝身旁。
父子君臣,生不能得享天伦,唯愿死后阴冥相会,可以悯却前尘恩怨,再能聚首。
李元雍低声道:“祖父,父亲……来陪伴着您了。有朝一日,孙儿……也会躺在您身边。祖父,您不会觉得孤单的。”
太子殿下泪水早已干涸声音枯竭。他抚着冰冷金玉骨灰坛,似乎能够汲取光烈帝在天之灵所能给予他的一点温暖。
他慢慢说道:“祖父,先恕孙儿不孝之罪。孙儿……心中最想陪伴的,是他。……若有那一日,请允许孙儿将一身灰尘洒落大漠,惟愿上天宽宥,能够……让我与他再相重逢,从此……从此……”
太子默然不语,他站在棺椁旁边看着厚重金丝楠木之下皇帝枯索晦暗的脸。
皇帝脸上似有一丝满足。死亡对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太子慢慢走出陵寝地宫,起初还有些虚弱。但他竭力挺起自己脊梁,面无表情步步走过众星拱卫之势,巍峨壮丽,阳光映照,四处悬帜的神龙道。
他走向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臣子,和这万里常在的疆土。
萧卷率文武百官跪在地上,叩首高声道:“请太子登基!”
李元雍心中惊讶,停住脚步。
萧卷身后跪着三省六部内外官员,宗正寺卿与鸿胪寺卿紧随其后,再度叩首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子登基!”
“请太子登基,此惟先皇遗愿!”
满城缟素白幡猎猎。四周北殿、神策、十二卫武将面面相觑,而后纷纷解鞍下马,半跪于地,刀剑交鸣,道:“请太子殿下登基!”
李元雍微微抬头,忽觉漫天阳光,如针扎一般,刺痛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鸿雁
冷雨其零,湖光山色被濛濛细雨染得黯淡无光。似乎荏苒岁月亦覆盖了所有的过往,长风白驹过隙,匆匆卷走长安最后一丝暑热之气。
太子益发沉稳。
他自两仪殿重回大明宫,在昔日皇帝所居住的侧殿中安稳度日。
麟德殿一丝一毫都未作改动,唯一改换的,是这里的人。新旧交替,权势轮回。
雨落凄迷。花园中牵动金铃,如仙子不停弹奏烂柯游,又如更漏不眠不休催送光阴,雨打残荷叶,凡世的喧嚣和明亮,故去的快乐和幸福,如同被雨水冲刷后的大明宫,永远只见表面的悬阔和壮丽堂皇。
背后的故事,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会问呢。
太子案牍之余,时常孤魂游荡,面色苍白。
他的太子妃居住仙穗殿,与他相看两相厌。她遵奉本分,日日着七破斑斓长裙,青色钿钗衣,高髻上满簪珠玉花冠,高坐华堂,聆讯后宫之事。他见过她烦躁不堪面容抽搐,若是手持药杵,只怕这一身华贵无比的枷锁,会让她不堪重负。她也见过他枯坐身旁与她貌合神离,精神疲惫,面色阴沉听着一片阿谀奉承之词。
他充满恶意的观赏她的窘迫,她亦在不动声色暗讽他的无能。
萧卷殚精竭虑搬至中书省。裴嫣长袖善舞,身在高位便渐渐沾惹官威堂皇,不复昔日青衣书生的风流偏狭。
所有的人,都在渐渐的离他而去。
唯独宫殿仍旧威仪棣棣。李元雍独坐富丽堂皇的麟德殿龙椅一侧,偶尔望着九龙窜顶的殿顶怔怔出神。
秋风牢落故营空。秋风凛凛月依依。
星光一闪,落入原野。
钦天监夜观天象,提笔刻刀,记上重重一笔:九月乙卯晦,月掩轩辕。有星西北流,或如瓮,或如斗,出天津,入紫宫,须臾有细流星或五或三相续,又有一大流星从紫宫出,入北斗魁,须臾又一大流星出,贯索中,经天市坦,当为星宿下凡,神祗归位。
宫人即刻将奏本捧至麟德殿。
秦无庸袖手靠在龙柱一侧,昏昏欲睡。
李元雍叹息一声,合上奏章。只觉双眼干涩肿痛,难以视物,心中烦闷不已。说道:“孤只是睡不着。秦无庸,陪我走走。”
秦无庸猛然站直身子,手捧拂尘,低声道:“是。”
太子亲自开了偏殿大门,手提金箔紫莲蓉灯,缓步行走在雨落之后的狭长宫道中。
柴卢与秦无庸紧随身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满宫花草树木受风吹雨打,如被尘世所遗忘,各个自生自灭。
宫内鸦雀不闻,偶有断断续续声音传来,不知道是谁在调丝竹之音。
龙楼凤阙砖瓦黯。夜色掩映淡金碧辉煌。他一路走来,仿佛走过春日灼灼繁花,夏天苍郁树影,秋季萧萧落木,冬日白雪皑皑。
善尽繁华,终不过孓然一身。
李元雍停住脚步,他突然转身,看向大明宫西南方。
崇文馆中隐约有灯火泄露。
众人心头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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