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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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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坐牢
温王旨意当头倒下,殿前侯当晚进了刑部大牢应承点卯。
这大牢始建于东西两晋,为司马氏迫害宗族所用。自南北朝至隋朝太子杨勇,死过无数天潢贵胄,千万厉魂囚禁于此阴惨不见天日。
天色已是深秋,阴森大牢中石墙石砖冷冽异常。偏偏鞠成安随皇帝闭关北都不能前来搭救,可怜殿前侯孤身一人没有家眷探望,袖中一分银钱也无,屁股又疼,只好苦苦捱日。
殷商一日三餐和伤药送将进来,言辞虽然客气却从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之态。这厮当街调戏和尚,当朝倾诉对驸马的眷恋之情,当面顶撞李元雍只差撒泼打滚,实在是大逆不道为人厌憎。
然则破船都有三两钉,寒冷荒僻的刑部地字号第三间大牢,破天荒迎来了第一位贵客。
鱼之乐每逢见到崔灵襄,不等对方有何举动,便是身躯一颤背后一紧,冷汗潸潸就落了下来。
他也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面色清雅行事严谨的刑部尚书,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吓得魂不守舍。
也许是他积威深重令人望而远之?也许是他身侧总有血腥戾气令他本能害怕?
刑部尚书崔灵襄为人喜洁好静,行事低调言辞内敛。殷商提早将大牢打扫干净,为殿前侯换了新衣裳,摆好了桌椅脚踏锦茵铺陈之物,恶狠狠盯了他有半柱香时间,才一言不发率众离去。
可怜殿前侯还以为他要来放人,连连搓手欢天喜地,见他不关牢门还道自己可以自由离去,一步就跨出了牢房大门。
崔灵襄身着暗蓝衣袍站在牢门外。
地字号第三间牢房单门独户,灯火黯淡烛影动摇,崔大人长身玉立不言不动,身影静穆在阴影之中,似是在思忖什么紧要的事物。
他侧身看着灯火怔怔出神。他长得不似李元雍艳丽夺人,却清淡如菡萏芙蓉。他行为举止堪为世家大族风范,举动间轻车随风,飞雾流烟。顾盼间转侧绮靡,韧如蒲柳。偏偏这样好相貌却有那般庄严肃穆、生人勿进的严苛性子。
殿前侯鱼之乐见他眼眸半垂静默于黑暗处,心中一惊背后冷汗淋淋,立时一声不吭,转身就回了牢房乖乖坐定,等着刑部尚书崔大人赐教一二了。
崔灵襄与他对桌坐定。桌上早早摆好全套棋具,棋子据说来自东海扶桑小岛。岛上有一个水潭,潭中卵石俱是羊脂般的玉石,形状恰好与棋子相同,且天然就生就黑白两色,只需在潭中捞些出来就是现成的棋子,拿在手里冬暖夏凉号称冷暖玉子。
传闻此岛还有一种玉石纹理色彩与制作棋盘的楸木十分相似,故称之楸玉,这套棋具中的棋盘就是用楸玉雕琢而成,棋盘表面光可鉴人玉石纹理清脆细腻。
此岛神秘飘忽浮沉东海之上,非机缘难以巧遇。普天之下,八姓郡望对此求之若渴,却只得这一套楸玉棋盘珍贵无比,是崔灵襄心爱之物。
然而鱼之乐出生北疆,性子粗劣做事泼辣,不懂什么棋子珍珑之类美玉,更逞论手谈养性,方寸之间谈笑自若。
说白了,他鱼之乐,在凌朝暮草原放羊自生自灭的纵容中,他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兵痞,一个——臭棋篓子。
臭棋篓子偏偏都爱下棋。
他手执黑棋率先开战。崔灵襄不言不语陪他走棋。鱼之乐抓耳挠腮惴惴看他神色,妄图看出半丝波动,或者自己棋艺高超令他敬佩赞赏,或者崔灵襄有一招妙棋甚为自得有甚颜色波动。却不料崔大人从头到尾就是那一张清冷脸皮一副沉默神色,脊背挺直身姿瘦削,仿佛端坐高堂华厦一般从容自若。真是恨得人牙痒痒。
崔灵襄手指修长指甲干净,衬着白色棋子,洁白细腻竟然不分轩轾。
天下刑罚决断,生死献狱,就出自这样素手持书卷的书生一般的手吗?
鱼之乐捏着棋子在棋盘上四处逡巡,他看着自己的布局——好似,好似不知不觉之中,把自己给下死了?
崔灵襄慢慢问道:“你在北庭都护府长大的么?”
鱼之乐不妨他有此问,愣了片刻才回答:“是啊。我从小被送到北疆,在军中过活。我读书不多,下棋也下的一般。不若大人好棋力。”
崔灵襄沉默不语,一粒一粒收起了棋子,手拿丝帕擦拭干净了棋盘,换了白子交给他,手持着黑子,清脆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鱼之乐水平虽然低劣,却也看得出崔灵襄这一子蕴含兵家布阵。当年三国纷争,魏国邓艾领精兵数千手持斧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走小径绕过剑门天险直取成都,蜀汉两代国君四十三年江山就此成为过往尘烟。这盘棋法起势命名为“邓艾开蜀势”。
鱼之乐看的出装看不出,这一局崔灵襄气势凌厉不似方才君子端方沉稳严谨的棋风。鱼之乐自知不敌就恰似闲庭散步,一路自由下开去,也堪堪拉起了一条大龙。
他看着面色沉静的崔灵襄,心道这刑部尚书理治天下法典,手握定谳重狱之职位高权重,素日定是忙得团团转,怎么晚上有这等好心情找自己下棋?
他真是猜不透崔大人的意思看不懂崔大人的脸色了。他又转念想起自己挨得两顿打,哪有北疆斗鸡走狗轻薄人子来得痛快?那无法无天快意恩仇的草原沙漠,哪一处不比这牢狱阵刀剑丛中来的干净简单?
他落了一子,笑道:“北疆苦寒,现在已是下了雪。现在这个天气连游牧民族都迁水草去了天山深处,所以反而是一年中最安全的时候。没有战事,我闷得紧,就天天在凌大将军帐前听令。他不知何处得了一首诗,天天闲在帐中念诵。”
他缓缓背诵道:“征兵北上分天下,忽闻祸患起萧墙。不见幽人独往来,却听凄韵满回廊。
短衣辕辙别愁绪,伫立寒风蓦回望。是非鏖战几时尽?江天秋水空苍茫!
马蹄踏碎清秋夜,剑映萧索冷孤光。战火烧尽白骨乱,兵临城下镇沧桑。
昔有鸾凤止阿房,秦宫三载锁离殇。烽火燎天悲歌泣,致使荒魂返故乡。”
……
鱼之乐念着北疆风光想着鲜卑人慕容冲戎马一生。他恍然笑道:“但凡领兵作战的将领,终其一生,都不过想要为君王一统天下,马革裹尸而已。”
崔灵襄沉默听他说话,手中黑子落得极慢。鱼之乐棋力低劣黑子逡巡半天方才找到位置,然而殿前侯又喜欢悔棋常常自己推翻自己,崔灵襄竟然十分有耐心等他手中白子最终落定。他二人一来一回,清澈棋子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与这静谧深夜中,别有一番雅趣。
鱼之乐偷偷看他一眼,垂眸佯装不在意说道:“那时大将军逼着我读书,延请了一位中原名士。他曾经教给我一首诗。我念给你听可好?”
崔灵襄沉吟不语。
鱼之乐心道这人寡言少语,性子沉闷难以接触,难怪满朝文武没有至交好友,只好在这冷清半夜找了他下棋。
他想了想,那首诗却记不完整了,只得磕磕绊绊背道:“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
楼头曲宴仙人语,账底吹笙香雾浓……
人间酒暖春茫茫,花枝入帘白日长。
桐英永巷骑新马,内屋凉屏生色画……”
这首诗是赞扬古代男子相貌的,鱼之乐一句一句念来,与这斗大一室独处的两人之间,却没有丝毫不敬,仅仅是在赞美自己心中的那一位风姿清朗,行事端庄谨慎的刑部尚书。
他眼神虔诚声音平和,不似在崇文馆那般浮浪行事,也不似与一干侍卫勾肩搭背不拘礼节,这一下子正正经经的念着他自己都未必懂的诗词,也有个温良恭谨的模样。
崔灵襄为人理智做事循规蹈矩,礼教二字刻入骨髓。他心思慎敏手段刚硬,众官员见了他心中存了三分敬畏,刑部权柄积威深重更是令人侧目相对。他习惯了诸官员以上礼相待客客气气,哪里当面听过这等艳词绮语。
他性情沉穆听见这等诗词也不便开口反驳,轻轻起身便即离去,连棋盘都不顾了。鱼之乐手忙脚乱跟在身后,他原本是想将他哄开了心放他出去的,方才也见到了些微眉目,却不知怎的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刑部尚书面色沉郁拂袖而去,若是像李元雍那般咬牙切齿记恨在心,改日寻了时机再治他一个冠带不谨这可如何是好!
他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惶急说道:“我已经写了信,我家里有许多好的狐狸裘皮,大将军已经让人送了来,你……”
崔灵襄微微侧首,手指拽出自己衣袖匆匆离去。鱼之乐站在牢门前不敢踏出一步,他拍着门框问道:“你还来吗?”
他引颈而望,像是倚门而立呆守着自己情人的小女儿一般,看着实在可笑之极。
好在刑部尚书连头也没回快步离去。剩的鱼之乐一人坐立难安这等丑态也没人瞧得见。
他回头看那棋盘,发现不知何时黑色棋子合围成龙,将白色棋子围追堵截的七零八落,真是输都输得惨不忍睹。
片刻殷商携司隶侍卫匆匆而入,他怒气冲冲收起棋盘桌椅,临出牢门又恶狠狠盯着殿前侯上下打量一番,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鱼之乐想了又想自己方才念的诗歌,心道没错啊!这是赞美男人品行高尚的啊!难道尚书大人听见不应该是心花怒放吗?
他怎的知道,这诗词是热恋情人写给心爱男子的,在灯火初上高朋满座的豪奢筵席之中,他眼里独独只有那一个人啊。
他怎的知道,写这首诗的也是一个男子啊。
第十四章 捉弄
崔灵襄拂袖而去,刑部大牢复归冷清。殿前侯麾下亲兵三千,董之武等人前来探望俱被殷商客气拦住,言道殿前侯为将养棒疮戒掉一切酒肉荤腥之物,一日三餐均是茹素,借此清心寡欲修身养性。
殿前侯于是每日对着白水青菜一碗米饭泪水涟涟。刑部上下厌他言辞鄙陋惹得崔灵襄不喜,都看他不入眼,又不敢明火执仗当面折辱,于是想了这等刁钻法子给他暗气受。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偏偏雪上加霜,殿上宦官秦无庸手捧《诫吴王恪书》、《戒皇属》、《颜氏家训》、《孝经》等厚重书册前来探监。
秦无庸脸上每一道褶子都藏着精明的痕迹,语气公事公办四平八稳:“传殿下旨意,问殿前侯有悔悟否?”
殿前侯手持竹筷首如飞蓬,哀哀泣道:“臣万分后悔,万死不辞!臣知错了!”
秦无庸满意点点头,又说道:“殿下有命:殿前侯生长之地不通驯化,文教不昌。所谓修己不得不恳,为学不得不坚,亦所谓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特奉太宗御笔所书典范,教殿前侯字字习之,务必痛悔过失,谨言慎行,为武官楷模。”
殿前侯瞠目结舌。这一番大道理冠冕堂皇,说什么他不学无术行为不检,其实不过就是李元雍没有出尽恶气,所以要借着这个机会慢慢的零刀活剐,慢慢的让他抑郁而亡罢了!
那书卷数十万字几可等身,通读也需要一年半载了,更何况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下来!这般明火执仗的欺辱,真是令人忍无可忍。
鱼之乐目眦俱裂不敢吭声。人在屋檐下,怎敢——怎敢不低头!
云羽卫铺开案几宣纸,为他磨墨,将狼毫小笔亲自恭送到鱼之乐鼻尖之下。
殿前侯悲愤莫名双手颤抖,手持毛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始抄写“夫圣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真是热泪盈眶一句三叹。
他略有怠慢走神,身侧侍卫便怒目相向。再偷奸耍滑想要与人攀谈交情,得了严令的云羽卫便哐啷一声长剑出鞘,寒光湛湛刀剑加身令殿前侯神昏胆颤。
李元雍知他性子浪荡不定,与云羽卫简直臭味相投堪称知己,遂下了命令一日一轮值,防的就是他与人厮混共同欺上瞒下。
绝了后路的殿前侯对着一灯如豆晨昏定省下笔不辍,身侧侍卫虎视眈眈,更有回事宦官不时巡查,写到右手腕酸疼不已真是生不如死。
天至寒冬,第一场雪眼见得飘然落下。殿前侯于这深深牢狱中度日如年,终于遇到天下大赦,原来皇帝自北都闭关参道功成圆满,已然出关,且正在回赶大明宫的路途之上。
这意味着,鞠成安也要回京了。
殿前侯于是更加敷衍了事,每日托辞手腕酸软难以写字,在刑部大牢中日日过得快活,比崇文馆中还要过得恣意。不仅养好棒疮,而且有发福的趋势,怕是骑到马上,要觉得大腿的肌肉都要擦到马鞍了。
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情,那就是,他鱼之乐破天荒的禁欲五十二天,已经到了月满则亏的地步,快要禁欲而亡了。数算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
他那日在街上慷慨将所有薪俸送给了化缘的空问小师父,随后便被投入大牢禁锢至今,清心寡欲过了大半个月,那鱼水之欢是何等滋味,他都已经忘记了。
鞠成安不知如何,他却是快要干成一尾硬直的咸鱼了。
御驾回宫,皇帝第一件事便是要召见温王、宗正寺卿与殿前侯。
风雪之中,殿前侯被刑部扫地出门,左侍郎殷商口中说着好走不送,眼里那一股如释重负的神色实在令鱼之乐一头雾水,怎的他何时竟然令刑部也避之不及恶如蛇蝎了?
话说自那日崔灵襄大人拂袖而去,便再未出现。害得他想要道歉也找不到人啊。
刑部大牢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侧倚着英俊潇洒的少年偏将,不是鞠成安是谁?
鱼之乐见了他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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