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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歌-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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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方唰地苍白了脸色,好似一瞬间尽被抽光了血气,他颤著眸光,微微往下探看,看见一柄冷冷的剑锋,从自己胸前贯出,鲜血汩汩地顺著剑缘悬流而下,吞噬尽一簇簇落在剑上的白雪,只馀红艳,成了眼前唯一的颜色。
他颤巍巍地、撑著最後一抹气力,回过头、望向身後那一道仙白身影,墨发半冠,在风中衣袂翻飞,飞雪疏疏之间,是顾长歌哀戚的容颜。
「师父、谢谢你……谢谢你,把律、带到我的生命里。」不说道歉、不说愧悔,他跟杜十方,在这一剑之後,谁也不再欠谁。最後,唯要谢的,是他给的缘分。
杜十方僵著的痛楚脸色,成为他死去前最後一抹表情,慢慢地、颓去身子,倒卧在血泊之中,气绝、命绝。
他顾长歌,杀了自己的师父。自杜十方尸体上抽出长剑,顾长歌的手,剧烈颤著,这辈子,不曾那样握不牢剑过,心绪强烈恍惚之间,他看见尉迟律蹲下身,默默在杜十方尸身上翻找起来,未几,在他右襟之内,翻到一只如血一般鲜红的瓷瓶,格外眼熟。
「那是什麽?」他依稀印象,在七重楼塔内的药房中看过此物。
「这便是同命蛊的另一只,一只已经被下在你身上。」尉迟律轻描淡写地解释著。拿到了此物,他才能真真正正安心。
顾长歌望著那只血艳红瓶,对於杜十方、对於命运,已经无可唏嘘。他生命中剩下的,只有尉迟律了。
「你伤得重了,我带你下山医治。」顾长歌温声道。看到尉迟律唇畔残留的血丝,知道方才杜十方那掌,绝非只是轻伤。
「你不看看你自己,伤得比我还严重。」尉迟律踱到他身边,看著顾长歌用手掌强押著肋侧伤处,鲜血不断自指缝间冒流而出,杜十方那一剑,虽不中要害,却是贯体而过。
「那,我扶你、你扶我。」顾长歌的双唇苍白得好似让霜雪夺尽颜色,语一落,身躯便再撑持不住一般,一个松懈、任自己重重靠在尉迟律身上。
「你这是占我便宜吧?」看著顾长歌颓了身子,靠在自己身上,尉迟律扶住他,感受到他沉甸甸的体重落在肩上,七年来在空虚中漂泊,自此终於踏实。可嘴上,仍是不肯饶放地轻嗤。
顾长歌扯出一抹虚弱的笑。爱恨起落、聚散离合,终於,又可以与他一起并肩偕行。
可命运,又怎会这般轻易地、便予人幸福?往往要得到宁静、便得先走入风雨;要得到幸福、便得先忍受痛楚。
一阵杂沓的脚步,自远而近,闯入这一方、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空间。
朱天凤与巫沧海,领著一批弟子,寻至此处,惊见杜十方之尸,惊愕大呼。「杜长老?!」
可看清後、更令两人震慑的,是那把染著杜十方鲜血的长剑,正握在顾长歌手中,「顾长歌你──」
在场没有任何一人,能够轻易置信,那个素来最是尊师敬上的顾长歌,正与早该被处决了的刺客并肩偕行,而且,杀了杜十方──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他可是顾长歌、雪月峰上下众弟子最敬重的顾长歌──
「没错……是我杀的。」顾长歌轻认,嗓音早让痛楚剥夺尽气力。他不逃避也不否认,因为杜十方,确实为自己所杀。
「顾长歌你──杜长老平时那样厚爱你,你竟苟合叛徒,弑师逆上?!」朱天凤又惊又怒地斥责。
表面上看来,许是真的,可是背後的因由太曲折,而他们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虚弱得再无气力去辩解,也再无气力去一一说服多疑的人心。
只见顾长歌凑近尉迟律耳畔,戚戚一笑,声轻气柔:「律,你还有力气吗?」
「──当然。」尉迟律也扯出一笑,却揉杂著心口伤处的痛楚。他弯下身,拾起了脚边那把杜十方松落的长剑。
他要与他并肩,一起、杀出重围。
众人看见两人握起了长剑,也纷纷抽剑出鞘,凝神戒备了起来,一排刀剑晃亮,蓄势待发。只见尉迟律神态反倒转一派慵懒,将手上握著的血红瓷瓶凑近唇齿边,咬开了瓶塞──
「你们这两个弑师逆上的孽徒!竟不知悔改,来人啊,拿下这两人,拿不得,便杀无赦!」朱天凤亦抽出自己的长剑,盛怒下令。
只见尉迟律喉颈一仰,将瓷瓶内的另一只同命蛊卵一口咽下。
「顾长歌,此战,你我同命了。你死、我死。」
☆、〈雪月歌〉68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顾长歌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好似注满了热流几欲溢出,望向尉迟律的淡柔眉眼怔然中有著浓浓的痛心,若不是此情此境,他真想无奈又怜惜地责备师弟对自己的固执。
这七年间尉迟律为他做的种种牺牲,那分量、压得顾长歌快要承受不住。
那样被一个人当作生命般敬爱的情,他该如何去还?
还不了,只能用更多更多的爱来填满那个人为自己失去的所有。
顾长歌自知对不起雪月峰一众对自己寄予厚望的长老後辈,昔日同门恩情如今刀剑相报,他走到这一步无疑是背叛了那些真诚敬他信他之人,就像抛弃了否定了他前半生所付出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有一丝後悔。他做不到对得起这世上所有对他好的人,只能选择不辜负那个他最不想辜负的人。
「今日一切,逼不得已,长歌有愧於雪月峰,此战必与我师弟尉迟律同进退、同生死。剑里刀下,长歌绝不留情,诸位长老、师弟妹也不必有所顾忌。」顾长歌抬起哀戚仙容,淡漠眸目里在一泓唏嘘中沉凝著一股坚定,似有一烁烁清光、直眩人目──
「从现在起,我顾长歌再不是雪月峰之弟子,恩怨两清。」话毕,顾长歌举剑一落,左边袍袖被狠狠割下一截,一袂银白、随著飞雪飘窜卷到风雪中,往遥远他方的天涯掩埋消逝。
断袍,绝义。
雪月峰予他的、欠他的,於此尽成尘烟。
今後,剑刃相对,互不相负。
风雪翻卷狂动,蓦地隔去了两方视线,将昔日恩情抹得乾净冷清。
当日尉迟律背著弑掌门、伤恩师的重罪被逐出师门,如今既知那是因著自己的缘故,顾长歌便不能让他孑然独去,他如何、自己便当如何,绝不再负他。
「一失足、千古恨。为了一个不成材的叛徒,也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顾长歌,你怎会如此糊涂?」巫沧海长叹一声,叹息中带著深深失望。
顾长歌摇了摇头,眼底却浮上一丝极浅的苦笑,没有人懂他何以摇头、何以微笑。
「巫长老何必与他们多话?哼,弑师叛门,泯灭天良!今日不擒杀这两个孽徒,我朱天凤如何对得住杜长老!弟子们,眼前此人不再是你们的大师兄,通通给我出剑!」朱天凤大怒,看到顾长歌竟敢破门出教更是怒不可遏,长剑首先刺出,狠厉招势直取其害。
朱天凤长剑一来,尉迟律的剑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以不可想像的速度重重击挡,疾厉力狠。
要论狠论厉,尉迟律就算不是最强的,也是其中的表表者。
顾长歌在尉迟律出剑之际便有了反应,剑如灵蛇,一如以往缥缈深度,却无了他一贯的从容,以二对一之态相助於师弟。巫沧海见状,岂能让朱天凤孤身作战,逐即举剑动身,格开了顾长歌精炼的剑,与此同时,弟子们再也不敢怠慢,咬牙迎了上去,很快便形成了顾长歌和尉迟律两人以寡敌众的下风情势。
银芒如浪,铿声不绝,山林中在刹那间充斥著无数剑光血影,覆掩在漫天雪沫中,晃亮相辉。
两人身上不消多久就添了皮肉血伤,疏疏细细地点红了一身衣袍。
其实他们的武功比之七年前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尉迟律剑中凌厉走势再不见当日年少气盛的疏漏,将一手快剑练得成熟无比威力十足,剑起剑落间揉合了许多不知哪里学来的古怪招式,很是令人招架不住,早可作高手论之;而顾长歌更不消说了,七年前便已冠绝四坛,这七年间少了尉迟律在身边,更是专心一意於武艺之上,以从前几倍的速度进步,早在三年前杜十方便再无可教之物了,他也就独自研习至今无人可达的雪月峰第六重心法,一身武学修为就算是四方长老也未必是对手。
以上是以正常场合论,然而此时他们身上各负重伤,剑速、力度均不比平时,又被众人围攻,势单力薄本就於他们不利,越是久战越见疲态,身上所负之剑伤也就越多。
可十馀年的功力岂可小觑,纵然剑慢了、力小了,仍有一定的威力在,他们身上有多少伤,迎战的师弟妹便有多少伤。
顾长歌应战之馀仍不忘用眼角馀光留意尉迟律的情况,他有好几次发现师弟神情痛苦,唇色越发苍白发青,似是隐忍著莫大痛楚,顾长歌看得心疼无比却又自顾不暇,下意识加快了手中劲道,务求速战速决设法脱身,本来留了几分情面的剑势冷了几度,对从前的同门师弟妹狠狠划刺──
然而,纵然刚才把话说得狠绝,当他真正面对白清桐这个师妹时,多年情谊还是无法一下子抹灭。
白清桐用长剑狠挡,眼神透著深深的埋怨不解,满是不知所措的矛盾,痛苦地低问:「大师兄,你为什麽……」
为什麽狠得下心杀了恩重如山的师父?为什麽为了那个人就如从前一样毫无道理地偏袒爱护?
她责备的眼神,彷佛也在问:二师兄对你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麽?重要到……不惜倾尽所有?值得麽?大师兄,你为了他,却不要我们了麽?
顾长歌什麽也没有说,淡漠眉眼尽是虚弱无奈的叹息,哀伤地沉默著,总觉得事到如今,一切言语都是多馀的,毋须解释,毋须道歉,一切只有自己明白就好。
这是他的选择,出生至今他最不会後悔的选择。
他从来都不是师弟妹所以为的圣人,他的心孤寂了七年、空虚了七年,在这一刻得以圆满後,他根本顾不了那麽多。
☆、〈雪月歌〉69
当顾长歌在这边对白清桐下不了狠手之际,尉迟律正被朱天凤纠缠著,两把快剑苦苦交缠互不相让,尉迟律额上却布满了层层热汗,强忍著胸口内伤被这一战恶化的剧痛,随著他每一回的提气搏击而加重自伤,力气逐渐蚀尽,却仍然死命拚上一口气勉力迎战,绝不拖累顾长歌向他求救。
可胸口之伤彷佛到了极限,只觉喉咙处涌出了一口鲜血,他手脚一窒,长剑微缓,朱天凤便趁著这大好机会往对方左胸提剑直刺──
「啊呃──」一声强力闷忍的痛吼因为强烈的痛楚而泄漏出口,冻凝住雪林间死寂的剑击声,熟悉的声音刺痛了另一方顾长歌的耳膜。
顾长歌惊然回首,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幕几乎令他心碎的画面。
一把血剑直直穿透尉迟律胸口,剑尖在他身後淌落下滴滴艳红,滴滴是生命的流失,那鲜血的热度、即便隔了那麽远也烫红了顾长歌的眼。
这一刻,天地之间,顾长歌眼里只馀那一把剑从那身体猛力抽出的漫天血红。
心彷佛一瞬间忘了怎麽跳动,直直落沉,掉落到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被死亡的绝望紧捏著,窒得他根本无法呼吸。
不要……不要。
「──律!」顾长歌手中的剑彷佛失去控制般地狠厉挥杀眼前所有阻挡他的人,不管伤了什麽人杀了什麽人,一个劲地穿越过漫天飞雪,抢前扶住尉迟律往後踉跄地昏跌的身体,紧紧拥上怀里。
尉迟律猛地呕出一口浓艳鲜血,顾长歌急忙伸出两指往他身上几处穴位点止,以袖擦拭著那些溢出嘴角的血色,却好似怎麽擦也擦不完似地,心里的恐慌不断扩大,几乎无法控制一双手的颤抖。
「律、律……你莫吓我……」顾长歌下意识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语气轻柔地唤著,声音却早已变了调,微微染上了哑意。
彷佛感受到他的恐惧似地,尉迟律无力紧闭的双眼勉力睁开一线缝,想逞强开口安慰对方却是无法,在意识被痛楚彻底剥尽之前,记忆一阵恍惚,喃喃地叫道:「师兄……」
这轻轻一声,彷佛穿梭过数不清的光阴,从遥远的七年前飘响而来。
『师兄,你今天可威风啦!』
『师兄,我若能接你二十招,便算胜了,如何?』
有多久不曾听见尉迟律这般依赖地唤著自己了?
不曾知,自己一直等著的,原来便是这一声温柔的「师兄」。
顾长歌心底不由涌上一丝深刻的怀念,怀念中却又噙著说不出的凄涩沉痛。
忽然察觉到尉迟律微弱得快要消无的气息,顾长歌急急将掌心贴在对方背上,往尉迟律体内源源输著真气,双眼只注视著尉迟律身体的变化,彷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世上一般,只馀下他心心念念七年之人。
醒来,再唤他一声「师兄」……
他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为了师弟从他生命中逝去的。
他比谁都渴望尉迟律的安然,却为何、总让对方在红尘漂泊中淌惹了满身伤痕?七年的离别,七年的相思,他好不容易等到尉迟律回头的一刻,他承受不住再次失去的痛苦。
「哼,他遭我一剑穿心,神仙也救不了!你也不用白费力气,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顾长歌,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乖乖速手就擒,否则我朱天凤的剑也绝不对你客气!」朱天凤冷冷地道,将手中染了满身艳红的长剑指向顾长歌,在空气中散开血腥之味。
这冷漠的语调让顾长歌从尉迟律身上抬眸相向,淡漠的眼目忽然变得凛冽,好似冰潭三尺,一股寒意自他眼底晕散而出,飞霜如刃。
他看著抵在身前的血剑,极冷地看著,目光在触及剑上鲜红时染上浓烈恨意。
雪沫飞刮,点点羽白沾在顾长歌发中,狂然翻拂著那半散的乌发,如他此刻眼中沸腾的怒火,在心中倏地炸开,似有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绷裂。
这个人,用剑刺穿了律的心。
光是这个认知,就足以令顾长歌寒了心。
不可原谅……绝不可原谅。
蓦忽之间,顾长歌白衣翻动,一手抱紧中剑昏迷的男子,另一手握著长剑,带著无尽杀意冷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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