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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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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是在哀悼天祚帝那已然从这世间陨落的灵魂,还是在哀悼与天祚帝拥有同样心情的自己……
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那两年彼此相依为命的日子啊……赵苏自己都不能解释,生性冷漠的他,为什么会对相知未深的天祚帝拥有那种奇妙的亲近感。他只是觉得,天祚帝——是那种纯粹的,无法更无心伤害别人的人,他的寂寞一望而知,甚至散发在他四周的空气里——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然而,天祚死了。
赵苏猛地从深沉的悲哀里醒过神来——发觉完颜吴乞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来是等了自己一阵了。
他居然有这份耐心——等自己平复情绪?
赵苏有点奇怪,心里却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份感激——他突然对完颜吴乞买有了一丝好感。
看来这个外表英俊粗犷的异族男人,竟拥有一份细腻体贴的心意吗……
还是说,此刻,他与我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为了天祚帝,为了那一片飘落的寂寥灵魂……
想到这里,赵苏心里一动,往事历历在目。
他仿佛又看到了:
在西夏,在拓拔仁孝的皇宫里,在层层竹影迢递间,那个为了天祚帝和西夏王吵得不可开交的完颜吴乞买……
“父皇!”
清脆的声音,让在场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皇太子完颜煜。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闻得父皇到了这里的消息,赶紧就跑了来,……脸上沁出了红晕。
“煜儿?”
对于儿子的到来,完颜吴乞买有点惊讶,可是也并非意料外事。煜儿定是得知消息,怕自己为难这个北宋亲王,所以才急匆匆地赶来了吧……
看来,这个名叫赵苏的男子在煜儿心目中地位当真不可小觑呢……
证实了干离不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完颜吴乞买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抱着一种连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复杂情绪,他仔细地再打量了一次面前的人质——模样儿真的不算出众,但是却有一双非常吸引人的眼睛——剔透的眼珠儿,清冷得会给人水晶般的错觉,那深黑的瞳人象是沉淀在晶莹里的哀愁。他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有人间的烟火气——也许只有北宋的大内皇宫,才能生出这样冰雪一样的人吧。——但是……完颜吴乞买很快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香气。
现在他才意识到那种游离于桂子香外,并且教自己一直在心里疑惑恍惚的香气缘何而来了——是体香?
而且还是眼前这个北宋亲王身上发散出来的体香?
这样的香气,淡漠而又迷离,完颜吴乞买至少还分辨得出它绝对不属于人间人工所能合成的所有香料之一种。那些香料,大概总要靠熏炉释放出来的缘故吧,总带着一点烟火气——所谓“香烟”是也——而从雍亲王赵苏身上发散出来的这股香气,就和它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烟火气息,仿佛只是依稀可以捕捉得到的一样梦境。
完颜吴乞买心里一震。
男人而有体香,能为幸事?
决不能让这个人呆在煜儿身边,——他只是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再不能教煜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才从这样的叛逆情爱里挣扎出来的完颜吴乞买,对于那其中的悲苦难言早已刻骨铭心。何况——就是为了那一场背俗逆世的爱情,吴乞买一直摆脱不了深深的负罪感,他觉得自己不但没有振兴大金,反而身陷这样见不得人的情爱里无法自拔,——罔顾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也对不起开创了大金国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更对不起寄无限期望于自己肩头的大金臣民……煜儿资质如此优秀,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是生来就应该要做明君的,他的生命里不应该有任何污点!——绝对不能让煜为此等不伦情事所累,而自毁将来明君声名!
得把赵苏和儿子拆得远远的,最好永远见不了面。
完颜吴乞买暗暗下了决心。
靖康元年八月,金主完颜吴乞买遣宇文虚中重返北宋京城汴京,并令王讷复来催割三镇地,及易质亲王。钦宗无奈,只啊命肃王赵枢代质,并诏割三镇与金。王讷返报干离不,干离不接见肃王,乃将雍王、张邦昌放还。于是宋金之间,暂时似乎相安无事了。——赵桓又迎回了上皇赵佶。
靖康元年八月底。
北宋皇宫御花园内。
征鸿过尽,往日艳粉娇红的御花园里,也已然零落如许了。
赵苏独坐在御池的阑干上,看着眼前碧水千顷,还残留着几枝断梗残叶的芙蕖。
花事代谢,又怎如人事辗转?
他自十余岁起,竟如走马灯一般,在辘辘红尘里南北飘蓬,——“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这句话是李太白说的吧?真是适用于自己啊!只是,那其中的过客,换成了自己。
我是谁呢?——天地一过客吗?
赵苏心情平和地想着这些问题,虽然目前国事危殆,已是妇孺皆知之事,——月初,金国又再次分兵两路大举南下,汹汹来犯!——可谓已成黑云压顶之势,他此刻的心境,却如止水一般没有任何涟漪。
他既不可怜自己,也没有心情为北宋王朝之将亡而悲痛叹息。
万事如烟火,他却只想做远远的看客。——就算那个身不由己地在台上扮演着小丑的角色是自己,他也漠不关心。——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的心魂仿佛早已经出离了这肉体,出离了这世间——这具皮囊是自己掌握不了的,它的控制的线牵在别人手里!——他的心魂却只是飘渺在在高高的云端,冷眼观看在这世间傀儡一般的自己。
他已经不想徒劳地抗拒命运。却学会了在命运的夹缝里生存。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起那些关外的岁月,想起那粗犷的大漠,想起那场春天里的温情脉脉的情事,想起那个英俊而温柔的青年……
那时候是宣和六年。两年的约定,自己没忘,不知道他忘了没有呢?
就算没忘,人海茫茫,天各一方,即使记得彼此有如何?
更何况,赵苏不敢奢望耶律大石还记得自己。毕竟,他上有老母,下有弱弟,兼之娇妻在抱,也许已然做了父亲——他还能记得那一场并没有任何束缚的约定吗?
何况,约定的对象——是跟一个同性之间,是跟一个缥缈的未来……
赵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两年之约,早已到头。该忘了。
他站起身来,回过头,却吓了一跳。
原来不知何时,赵琬居然站在自己身边。小小的眼睛锐利地看着自己,小小年纪,却仿佛露出了洞察一切的神情。
赵琬问:“你在想谁?”
不料这小小孩童,竟能看穿自己心事,赵苏不禁愕然。
然而也犯不着向孩子坦诚自己的心事吧?
他摇了摇头,温和地说:“你还是回宫去罢!水边太危险了!”一面转身准备走了。
赵琬生气地叫道:“站住!不许你走!”
赵苏又一愕,回头看着赵琬,却见他的小脸上憋得通红,气呼呼地看着自己,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赵苏有点诧异,正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只听“二皇子!二皇子!”嬷嬷远远地叫着奔了过来,见了赵苏,急急行了一礼,便俯身下去抱起了赵琬,唠叨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唷!皇上到处找你——叫你快跟着皇后娘娘他们先撤罢!马上就打到京城了——天啦那些天杀的强盗啦……”她絮絮叨叨地骂着,不顾赵琬的反抗,抱起他就走。
赵苏惊住:金兵已到城下了?——这次来得好快!看来自南至北,北宋军队,想是沿途溃败,才能让金军如此神速吧……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干离不所率金兵乘大雪破汴京城。
靖康二年四月,大金贵族尽俘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和宗室嫔妃,及大臣无数。干离不牢记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嘱咐,劫城前先吩咐,若看见身上有香气的男子,不可冒犯。——其实是怕赵苏被乱军误掳至金,若给皇太子完颜煜遇见,到时又不知如何收场。于是把一干人犯,押解北行。点检北宋皇室成员,似乎事先逃匿不少,干离不也不一一追究——毕竟金军此次南下,志不在此——只是把汴京城内珍玩宝物,劫掠一空,撵送金邦。
北宋王朝,至此灭亡。
百年富盛,毁于一旦;宛如一梦,江南春思。
《北宋·宣和遗事》
第三部 玉京艳史
靖康二年七月。商邱(今南京)行宫。
夏天才刚刚过去,炎热的痕迹还未来得及从人间完全挥发。
行宫里的人都还穿着轻薄的衣衫——秋风不至,何知秋意如许啊。
万字形的阑干边,穿着华丽服饰的老年妇人,在使女的簇拥下默默看着满湖开败的莲花。
这就是赵佶的母亲慈宁太后。
她看起来已经老相毕露,然而偶尔抬起来注釉斗降哪抗饫铮故欠嫒褚廊弧?
北宋既亡,江南正是无主。
徽钦二帝被掳,侥幸躲过一劫的北宋皇室成泵牵毫奘祝;菔牛匀坏夭巳χ?
以太上太后慈宁为首的一派,和以赵佶之妃孟太后为首的一派。
慈宁太后因为为人刻薄倨傲,不如年轻的孟太后会笼络人心,因而在这场权力之争中明显地占了下风。
慈宁和孟太后昔日虽有婆媳之情,现在却早已反目成仇。
成者往败者寇。象她们这样已经公然撕破脸皮的明争暗斗——一旦分出了胜负,不论失败者是哪一方,下场恐怕都很凄惨。
虽然大部分旧臣都站在孟太后那边,但胜负尚未最终决定。
慈宁苦苦思索着该如何挽回败局。
然而苦无计策,她疲惫而焦躁地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曲阑干下的满湖秋水。
此时西风微凉,菡萏香销,——让这位年老妇人的心里不自觉地起了悲秋之感。
她心里感慨万端,想起了自己那些早已逝去的青春,想起了曾恩爱十几年的皇上赵顼,想起了当年的洞房花烛夜,不由心动神弛,心情激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也浮上了些微红晕。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日子啊……那是她这恂恂一生里最甜蜜的时光……可惜好景不常……她又想起了赵顼对自己的始乱终弃,想起了那个从自己这里夺走皇上全部心思的妖女林倾国……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久了,嫉妒的毒蛇还是时时地嗜咬着她的心灵……
一种无法发泄也无法言明的的情绪堵塞在慈宁的心里,窒息得她痛苦地咬住嘴唇,身体几乎痉挛了起来。
“太后!”
猛然惊回,看到恭敬地侍立在一边的冯浩。
只有冯浩对自己这么一如既往地忠心耿耿啊……
慈宁欣慰地吐了口长气,摇摇头,试图摇去方才那些不快的心绪。
跌入现实,她几乎掉光的眉毛又烦躁地皱了起来——那群大臣!那些该死的混蛋!
她脸色阴沉,看着冯浩,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消息?”
冯浩尖尖的嗓子笑了两声,脸色兴奋,悄悄道:“禀太后,老奴没有探到什么军情,倒刺探到一件秘密。”
“哦?”
慈宁眉毛一扬,会意地遣下了周围的使女。
冯浩凑上前来,悄声道:“太后!您猜老奴今天从大中大夫蔡大人那里套出了什么秘密?”
“什么?”
看见冯浩激动得浑身打颤的样子,慈宁也不由地兴奋起来!
她知道大中大夫蔡攸乃孟太后亲信,从他那里套来的消息必然跟孟太后有关。
难道是孟太后的什么把柄被冯浩套出来了?——蔡攸往日乃徽宗钦宗御前近侍,慈宁素好干涉国事,故颇了解其人,亦知蔡攸这人为人倒无大过,唯有一个毛病——贪杯,喝多了便口无忌惮,往往醉后吐真言。而孟太后往日禁闭深宫,不甚了解其人,如今竟然委他以重任。——而冯浩能看出蔡攸乃孟氏一方的弱点,从他那里开始突破阵线,也可谓聪明。
想到这里,她脸带微笑,点了点头,道:“你探到什么秘密,告诉哀家罢,不必卖关子了。”
冯浩满面堆笑,连声道:“那是!那是!”望前附耳低语。
站在远处的使女们,看见冯浩俯在慈宁太后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的表情先是惊愕,再是不屑,继成欢喜,最后竟自笑了起来!
这时候轻轻地扬起了一阵秋风。
一叶落而知秋。此时纷纷落下的,又岂仅一片木叶?
行宫里植得最多的,还是梧桐。大概是因为凤栖梧桐的传说,给这种南国常见的乔木增添了几分王者气息吧。
如同飞倦的蝴蝶,有一片梧桐叶轻轻飘落在慈宁太后的肩头。
她心思微微一动,——蓦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淡薄而又飘忽,如沁如流,如梦如影。
慈宁若有所感,缓缓抬起头来。就见隔岸千倾,已经渐渐褪了深绿的柳树下,一抹隐约的白影。
“雍王爷?”
冯浩意外地低语了一声。——突然就有箫声破空而起。
吹的是一阙春江花月夜,行云流水般的箫声里,甚至可以听到吹箫人的呼吸之声。那仿佛是在诉说,多年以前一场值得追忆的梦境,历经千世千劫,穿越亘古来今,到最后终归了空影…………
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爱恨纠缠,那些无法忘记的往事啊……
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
慈宁心绪起伏,一时怔忡难言。她抬起头注视着遥遥相对的那抹白影,老眼渐渐迷离起来。
白衣如雪,暗香盈袖,当年御莲池畔,灯火影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吹箫人……那不是林贵妃那个狐狸精吗?
她……她……还活着?
慈宁倏然而惊,吓出了一身淋淋冷汗!
她猛地摇头晃去这种纠缠不已的错觉,屏住气息,仔细往对岸一瞧,——不是。
是雍亲王赵苏……只是那个骚狐狸精遗留下的野种罢了……
可是不知什么,远远看去,给人的感觉,真的和他那个狐媚子娘好象……
明明隔得那么远,连容貌根本就看不清楚,可是,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吹箫人孤寂的背影,却仿佛正在暗示着一种无法成言的媚态呢……
冯浩说得确实没错啊……看起来越清冷高傲的人,也许越能撩拨人的欲望……何况,他有什么权力高傲!无非是骚狐狸带进皇宫的野种罢了!——好,现在要教他子从母业,想来也是天意,不然怎么会叫他继承下他娘的体香呢?一个大男人,身秉异香,本来就是妖孽……
面容阴骛的年老妇人,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靖康二年七月。商邱太保张府。
锦帐深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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