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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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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映染得桃红柳绿的,却都只是艳羡的份。
唱戏就该当角儿,不作婊子,却比婊子贪得更理所当然。
班主似受了浩荡的恩禄,一个劲的哈腰奉承。
「哟!文五爷啊,您可真是派气啊!这叫虹怎受得?!」
虹依旧不紧不慢地上完了妆,才回身去看身后的贵人。
文五爷一张卖身契轻贴到他脑门,他眯了眼睛,用睫毛刷着上头被过重的墨晕花了的字,读到右下角“烟生”的签名与那红指印,笑了,一口气将纸吹开。纸吹落他手心,他转了身子,铺于化妆台上细看了一遍,才确信是烟生的卖身契。
「这下开心了?」
文五爷揽着他的肩膀,低头贴于他的脸颊,细赏他的愉悦之色。
「就知道没您办不了的事儿。」
虹小心地将卖身契收于抽屉里。
「平日送你那些东西,也没见你这么开心的。」
「虽是戏子,但情与义这些东西也并不是真全当戏来演的。烟生是我打小一块长大的朋友,自然见不得他入虎口。」
五爷托起他的脸,迫他望入镜中自己的那两鸿痴目之中。
「那么你对我可否有情义呢?」
案边烛火一阵摇曳,虹的目在明与暗不动声色的转渡之间狠利地崩裂了一下,旋即又用脂粉在那裂痕之中植上一靥莞尔的笑。
「您还不明了么?」
他牵过五爷的手贴于唇下,唇边脂红四溢,如是血色荆棘,生衍于他指间。
文五爷忽然反手锁住虹的喉,用力一扣。虹仰头,顿觉气儿断成两半,扬着脸依然傲骨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那笑,是绝处豁然的姿度。
五爷大笑,送了手,道,「我文崇山这辈子阅人无数,谁的心思不是一目了然,却独只有你,依旧似个迷一样。」
虹面不改色,道,「五爷您可真说笑了,您那手能翻云覆雨,却还撕不下一个戏子的脸谱么?」
他继续笑,说,「明白就好。但若有一天做了背叛我之事,那就不单是撕脸谱那么简单了。」
他由着文五爷去撕的无非只是张假脸谱,那真脸谱早绘进了他的血肉中,自打他出生起,就成了他的脸,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五彩斑斓地溃烂着。
因为他是个天生的戏子。
「不撕脸谱,衣服也由着您撕吧。」他朝文五爷柔媚地笑。
五爷便被逗乐了,一拍他的肩膀,道,「我可记着了,别反悔……快些上台去吧,人都等急了。」
「这就上去。」
虹起身,穿戴好戏服,开了嗓。
文五爷爽朗地笑着,往那上好的专座走去,等急了“杜丽娘”那一曲如痴如醉的《牡丹亭》。
赏戏到一半,文五爷家下人来报,说,「夫人病重,要见老爷。」
他便匆匆回去了。
戏子登门
文夫人的病怕是真入膏肓了。
她见文崇山身在榻边,一心却还扑在那戏台上,外头流言蜚语,里头那骄恣的二奶奶还整天哭哭啼啼的,人到寿终之时却还不能图个安稳,心下更觉凄楚。
她甚至哀求文五爷。
「老爷,您就断了和那戏子的来往吧,不求您全心待我,但至少在我归土之前还能安安静静的…… 」
文五爷避了她怨求的目光,道,「我和那戏子往来无非就是为了品戏,夫人多想了…… 」
再回眼望着憔悴的妻,终是不忍心,叹口气,道,「好罢。」
而此,文家大少爷文重明在宅门口看到虹。
他背了个药箱子,手扶着门,径直往里跨步,被文重明拦下。
「怎么?唱戏唱到别家宅子里头来了?」重明的脸色尤为冷漠,还带了些鄙薄。
虹抬眼,莞尔,道,「听闻文夫人得了痔病,连洋医也治不好。家父是个土郎中,对这病倒悟出了一些方子,我跟随他多年,也学了点医术。我与文五爷交情颇为深厚,便想尽点薄力,兴许能瞧好夫人的病。」
「你还学过医?」
「只与父亲学过点皮毛,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一门心思学医的,但对中草药一类的倒还算在行。夫人的病是这方水土所养,自然得这水土之上的药来治。洋医洋药的虽先进,但也怕有水土不适之扰,反更误了病。而中药即使治不了病,也能当滋补品养着身体,绝无害处。」
他那神色不同于初见时在茶馆的那般眦睚欲裂,温婉得似蒙着救赎者的面纱。
文重明更不让他进,冷哼一声,便令管家关上宅门。
宅门缓缓合闭的瞬间,他在罅缝中看到虹的眼,似一帘幽寒的清夜,在手指夹门的瞬间倒影在那一片瑰丽的斑红之中。而他凄楚的笑眼可与繁花争妖娆。
管家慌了,开了门。
「诶哟,虹老板,您伤着了,真对不住!」
「管家,关门。」
文重明又无动于衷地令道。
却见文五爷走来,厉色喝令管家开门。方才答应过夫人与虹断绝往来,现在见了他的断指,又疼惜地揉进掌心。
「重明!」
五爷怒色向他,道,「虹老板是客人,怎可这么无礼?!」
虹浅笑,道,「不必责怪令公子,文公子做的只是本分,这金碧荧煌的宅府可不是那灰墙土砖的戏院,哪是我们这类卑微的戏子能高攀为客的?」
「胡言,你就是我文崇山的客人……只是今日夫人病重,不便见你,还是早些回去将伤口料理一下。」
「五爷莫急着避嫌,我也明知自己本分,今日登门只为了替夫人看病,看完我便走人。」虹说。
「看病?」五爷莫明,才发现他身侧的药箱,「你还懂医?」
「嗯,五爷不知,我随父亲学过些医术,更有祖传治疗痔病的上好药方,兴许能救夫人的命。况且,夫人对我的有些误会也应当说明,才能缓了她心头的疙瘩,更能安心养病…… 」
他见五爷仍疑怀,便假作走人。
「五爷若还不信,我走人便是。」
文崇山拉住他,道,「岂有拒医者于门外之理。」
拉疼了手,虹伸回。
五爷唤重明给虹包扎伤口。
虹谢绝,挽起自己衣衫,撕了布条胡乱地裹了手,说,「这点小伤不必介怀,看夫人的病要紧。」
便随着五爷走了。
重明让了道,一言未发,但虹的狡黠他是隐约感知于心的。
戏子恶毒
文夫人房间——
文夫人见到虹,原本苍白的脸更似纸张般白得没了一丝血色。
「老爷,您……您怎么还让他来?!」
「夫人莫惊,我不是为叨扰而来,只是听闻夫人玉体有恙,又学过些医,便望对夫人的安康尽点绵薄之力。」
「虹老板若真的关心,还我一个清宁的养病之地便可。」
她对虹的眼神中分明掺杂着某种莫名缘由的仇隙与恐惧,双唇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老爷,老爷,请您喊他出去!」
虹的目一狠,利索地坐于榻边,掠夺似的握起她的手腕,把起脉。
「夫人何需如此惊慌,危病之人更需安宁心神,我只是前来看病而已……」
他胡乱包扎的手依然淌着血,那指凉似冰刃,凝冻了文夫人腕上的血管。
她紧闭了双唇,瞪圆了目,遭了乾刺般一动不敢动。
再细望他低敛的眉眼,柳眉下两弯寒峭的弦月,不露颦笑,却在这无动的声与色之间极尽了万般风情,美得竟令人油生寒意。
这般妖娆的眉眼,文夫人分明记得刻骨铭心。
虹抬眼,对文五爷说,「怕真是难治了,只能开些药方子尚能续命……」
夫人却对他的这番诊断更为吃惊。
「葱白10克、艾叶12克、金钱草10克、鸡血藤 20克,龙眼肉20克每日三煎,服下即可。」
一旁的文重明听此药方,也是疑怀,文夫人予他使了个晦昧的眼色,他也不多说,命下人照着去熬了。
虹起身,道,「就此,夫人好生养病,我告退。」
又转向五爷,道,「五爷多陪着夫人罢,戏院暂失一个精戏的看客虽则惋惜,但若夫人叫那些流言蜚语馋食了安康,更是五爷之不幸了。」
「好罢,好罢。」
文五爷沮气地应着,面上愁容已无从舒展。
虹欲走之时,文夫人却喝住他,道,「虹老板且留步……」
又对五爷与重明道,「就病之事,还想与虹老板私谈,都出去罢。」
父子二人退去。
夫人命下人掩上门。
文夫人的面上顿然褪去了久病的憔瘦,寒凉的神气比安康之人更为抖擞。
虹背向她,步子还停在门槛之内。
「夫人是想知道自己确切的寿终之时么?」
「虹老板能断算么?」
「人的福禄安恙是断算不得的,都由己的志念而发。觉得自该活的久的便能活的久了,而自作孽者,佯作病疾缠身,分明是康乐之人,也命不久矣。」
「虹老板此话何意?」
文夫人目愈寒。
虹一声讪笑,转身,道,「您这戏儿唱得可真够拙的。您算计着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命人调查我的身世,又装病迫文五爷离开我……可惜你那老脸早挂不住脸谱,想唱戏儿也得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角儿!」
「你……!文夫人气极,面色真凄厉厉地磨了白,你究竟有何意图?!」
「我说了,只是瞧病而已。」
他轻笑,那笑似崖间的雾岚,幽晦而飘渺,叫人捉摸不透。
「您是五爷的结发之妻,自当当成娘亲一样孝顺着。开的药方子也只是些御寒补血的,若不信,令你那学医的儿子一看便了然。」
「你以为我会信么?虽然看着比你那蠢顿的娘精明许多,但戏子终究也不过是卑贱的婊子,在北平之地,要弄死你还是轻而易举的。」
文夫人挑眉,色厉然。
虹一把掐住文夫人的喉,目中血色四溅,唇边却还轻挑了一抹戏谑的笑。
「不信那就对了!我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你死,我还得慢慢地玩儿呢,你怎么折磨我娘的,我就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回来!你最好养好了身子,留着体力,带上你儿子一起痛快地陪我玩儿!」
此时的虹就如同是一头凶狠的恶兽,任面前之人有再大的锐气也被饕食得无了影踪。
他松开文夫人的脖子,拿她的衣衫擦了手上的血迹,丢下一个阴冷的笑容后便离去。
文夫人颤抖着长喘了口气,只觉得阵阵煞人寒气从□袭上,怕是真病了。
故园重游
出了文夫人屋子,又见文重明。
「夫人虽是恶疾,却即刻恢复了神气,必是平日善举行多了,天也佑着。」他笑对文重明,说,「指不定还有起死回生之事呢。」
「瞧完了病就走吧。」重明冷冷道。
「这么急着赶我走?放心,我自会离去,我尚知我的去处是那清清廖廖的戏台子,非是这锦团花簇的大宅门,宅门浮云朝露,折煞了多少痴魂怨女,一世的情深似海却只落得草荐裹尸的凄楚之境……」
虹望着园子,心悲凉。
「心下生起怀旧的情愫,只求重游故园,不会多做打搅。」
「故园?」
他望园时眼中漫开一片陈旧而灰白的光,这倾城的侧脸竟另重明觉得似曾相识。
他应了他的游园之请。
他陪他一起游。
踏过满地枯叶瘦藤,拂过满目轻花垂柳,满园的花红柳绿在他眼底尽落成苍渺的浮生,一斑斑清寒,一斑斑煞凉。
他眉鬓绘色的凄凉与柔婉也掩映在文重明淡漠的眸中,如花枝拂眼,一颤,折去,但还是留了些无从寻踪的痕。
虹在一口井边停下。
井口爬满枯藤,井中已无水,井壁满是阴湿的苔藓。
虹手扶井沿,深深地朝井下望去,目在坑洼的壁砖之上磕跌,直向着那无底的沉渊坠落。他蓦然一惊,整个身子似乎真快被吸附而去,幸好被文重明拉住。
他笑,似花颤。
「这井枯涸了多久?」他问文重明。
「十一年前就干了。」他回答。
「这井曾藏了多深的水?」他又问。
「六米。」他回答。
「不,深有三千。他反驳,它渊长似一个女人枯槁的青丝,每一条青丝的短结处都系着一个无终的轮回,一番痴,一番怨,一番愁肠百结全化了皑皑白骨……」
他的眼窝深处又一片赤红。
重明疑惑,他与这园子是否有着莫深的渊源。
离了井,穿过一片枯蔫的葡萄架,推开一间剥落了漆的柴房门,一叶叶铅重的尘裹掖着万千的愁苦,从失忆的年华里浩浩荡荡地翩跹而来。
文重明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曾相识。
有光,从天窗中漏进,擦亮了一粒粒尘埃,清清冷冷地熨热着地上那些红红绿绿的纸人,它们掩埋了多年的情动又开始蠢蠢欲动,重蹈起那一场理不清情思的风花雪月。
虹的身影在光中冰冰凉凉地泛着白。
他剪起地上的纸人,对重明说,「会玩这个么?」
那些纸人,他记得。八岁寒冬,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被母亲关了柴房,他向母求情不成,自己进了柴房陪弟弟。夜半寒凉,弟弟一直哭,他便拿了地上一些多余的窗纸,剪了小人,在月光投射的壁上演起了皮影。
重明情不自禁地接过纸人,同虹手中的纸人一起,被幽暗的阳光熨贴在壁上。
虹拿的是一个粗布褴衣的小人,而重明拿的是一个锦衣玉罗的小人。
粗布褴衣的小人(踮脚望窗外):哥,现在是秋天么?
锦衣玉罗的小人:不,春天才刚破土。
粗布褴衣的小人:春天?但为什么满目尽是萧条的色彩呢?看不到绿树红花,听不到鸟啼虫鸣,盼不回燕的归巢……
锦衣玉罗的小人:因为夜深了,春也入眠了。
粗布褴衣的小人:入眠?分明有灯火在枯井边徜徉。
锦衣玉罗的小人:那是一纸糊的挑灯。
粗布褴衣的小人:不,那是娘的眼,明明灭灭,恍似白昼,又赫然遁入黑夜……
锦衣玉罗的小人:夜半挑灯吟戏,吟的是什么戏?
粗布褴衣的小人:《游园惊梦》……她的面是血淋淋的红,唇是凄惨惨的白,她套着沉重的枷锁,穿着褴褛的囚衣,连那温软的水袖也似悬脖的白绫……那也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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