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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长恨欢娱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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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位于京城近郊的清净寺已存在了近两千年。
相传,这原是佛祖东渡时的落脚之地,原本也只是一座两层楼的小庙,后人慕名而来,修建了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藏经阁,香火渐盛,当地土豪出资建了山门殿和法堂,中原僧侣也常常会到此处谈论佛法。后来,清净寺的一位得道高僧在此处设坛辩法,于时香火鼎盛,僧人云集,俨然已成中原第一大寺。当时的皇帝更是封此处为护国寺,添了钟楼和鼓楼,设了供奉寺主的菩萨殿。整座庙宇气势森严,庄重大气,中间由一道主轴串联寺庙的核心殿宇,两旁分别设一香坛,仿若蟹螯对峙,四角的鼓楼在肃穆中显得精巧别致。建筑前后呼应,严谨稳重,是建筑史中不可多得的瑰宝。清净寺每日皆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僧人在寺里种下桃花,每逢春季,清净寺就仿佛是身处一团红云之间,汴梁红云更成为大梁国内一大奇景。
但那些盛世繁华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自新朝迁都,汴梁不复往日的喧嚣繁华,清净寺也渐渐没落下来。
施琅然却对此很满意,清净寺,就该是清清静静才对。
他端坐在禅房里,手捧一串佛珠,案台上摆着一本《大藏经》,对面坐着穿着素衣便袍的王顺喜。
“琅然。”王顺喜看着面容恬静的施琅然,发出一声心疼的叹息。
施琅然笑了笑,“义父,我觉得现在很好。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或许这才是最适合我的生活。”
王顺喜看着他青色的头皮,想起他的三千青丝,奋力压抑的泪水又要流下来,“你愿意叫我义父,应当知道父亲看到你这样总是心疼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近几年读点佛经,我才知道是过去自己的执迷不悟甚是愚妄。何况我当日犯的罪孽,令颖城成为一座荒城,现在我每日读经诵佛,不说能为枉死的灵魂做点什么,至少能让我自己好过一点。义父,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更不要责怪庆王。”
王顺喜不禁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人活着,就是要经历喜怒哀乐的,颖城的事折磨了你这么多年,但这本不应该怪你的。你这样,我真怕哪日你就飞到天上去了。”
施琅然覆上他的手,垂下眸,“义父,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到天上去呢,不下地狱已经算是优待了。”
王顺喜握紧他的手,一时不能言语。他初见施琅然便喜欢的紧,得知他的经历更是唏嘘不已,施琅然在庆王府和他同住一年早已十分亲密,他神仙样的人物也不嫌弃自己的残损之身,两人成了结拜父子。
可他没想到,施琅然养好身子之后,执意出家,只身去了清净寺,竟剃了度。
“义父。”施琅然担忧地看着王顺喜,这个人,四年来一直牵挂着他,陪伴着他,他的关爱让他度过了心魔,获得了新生。
“我真不想走,琅然,我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王顺喜抚摸着他的手,晶莹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流淌而下。
“义父,你可不要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庆王是要带你出海过神仙日子呢!怎么能不走呢?”
“是新王容不下王爷。”王顺喜低声说。
施琅然突然一愣。心尖上被他压抑的苦涩恍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蔓延至整个心脏。
“琅然,我不怪他,王爷的做法委实也太过残忍。现在天下已定,万民归心,他当了皇帝,你……你不见见他吗?”
“不……不了,”施琅然笑了笑,原本他的表情极少,笑颜更是难得一见,但最近他觉得万事都好,花好,树好,山好,水好,这世界这么好,他也就常笑起来,“施琅然已经死了,贫僧法号澄观。”
韩霁言终于当上了帝王。
原本他有许多事想做。但登基后他想做第一件事就是要庆王死。
哪怕他助他北灭鞑虏,南征苗越,覆了大梁,黄袍加身,但他还是想杀他。可还没等他动手,那狡猾的狐狸就逃走了。留下一封书信,居然只说不要更换护国寺。
他将信纸化为齑粉,他迁了都,但到底没有更换护国寺。
没想到那狐狸还有几分皇室血脉的自觉,不过一座寺庙,他又不信佛,留着就留着吧。
他的国家,哪里需要一座庙来维护。
他杀的人太多了,本该下十八层地狱,但如今却端坐高堂之上,享尽荣华富贵,可那个纯洁善良的人却死了。呵,这世上若是有佛祖,只怕瞎了眼。
他当了几年皇帝,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刚登基时说他杀伐过重的话也渐渐消散了。无论何处都在歌颂他,称赞他,被口诛笔伐的过往成了英勇无畏刚烈勇猛。他看着那些歌功颂德的奏折,突然觉得无趣。
太无趣,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皇位,却觉得生无可恋。
这个结局在他作出决定时就曾经设想过,他不后悔,他是韩家子孙,这是他应尽的责任。但他的设想里,那个人应该是活着的。
他可以偶尔在远处看看他,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热着了?冷着了?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二十年之后他会怎么样?他要知道他活着,哪怕他自己死了,他也还活着。
可他死了。
他死了。
他曾经以为爱情不过是一瞬间的火花,燃烧,璀璨,转眼就消失了。
可是现在他的心跳得那么沉重,一下一下,砸得他生疼。他才知道,爱情,是达到生命的完整,他的心是为另一个人跃动,他的生命是为另一个人延续。
可他死了,他却要活着。
韩家正了名,梁朝末帝被他凌迟处死,他没有为难其他皇族,只将他们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护国寺内前朝皇帝的牌位被他移走了,世人以为那里供奉着韩家的灵位,但不是的,那里只有一个人——他的琅然。从此以后他只祭拜琅然,其余的人都与他无关。
他已经尽了韩家子孙的责任。之后,他只想为自己而活。
“澄观,今年你还是不出来看看吗?”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严华方丈握着手里的佛珠,慈祥地看着施琅然。
“方丈,抱歉。”施琅然双手合十,微微鞠躬,“我喜静。不想见到外人。”
严华方丈挑起下垂的眼角看了看他,叹口气,“你是贫僧平生所收最没有悟性的徒弟,贫僧常常不知,收你为徒,是不是罪过。”
“方丈!”施琅然抬起头。
“贫僧活了八十多年,你那些掩饰身份的小把戏瞒不过我。”严华方丈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放下,放下,你何曾放下!你参不透佛法,也参不透自己的心。”
“弟子愚钝。”施琅然垂下头。
“你尘缘未了,本不应该出家,但你身负杀孽,听听佛法,也未尝不是好事。”严华方丈摆摆衣袖,越过他,向庙宇深处走去,“皇上来了清净寺五回,你皆闭门不出,我念你出家不久,也不为难你,但这一次,作为贫僧的弟子,你总该来帮帮我。”
施琅然愕然地抬起头,严华方丈早已消失在回廊深处。
每年清明,皇帝都要来清净寺祭祀。他不祭天祭祖,只是一个人坐在牌位前,看着牌位上施琅然的名字发呆。
来的多了,他和清净寺的住持严华大师也熟悉起来,他不信佛,却不反对一个睿智沧桑的老人和他说说话。
他在施琅然的牌位前静坐了两个时辰,然后缓缓揉动几下麻木的手脚,慢慢从中殿走了出来。
严华大师躬着身子,在殿门处候着他,“皇上。”
韩霁言双手合十,回了一礼,“大师。”
严华方丈抬起身,慈眉善目的脸上挂着可亲的笑,“后面已经备好茶水了,请皇上移步。”
韩霁言略一颔首,向后殿走去。
严华方丈的禅房在清净寺的最深处,四周都种着桃花,微风吹过,发出枝叶摇动时清脆的声音。大约因为寺庙在高山上,此时庙里的桃花开得正艳,稍稍拂去韩霁言心头的阴霾。
韩霁言端起茶盏,略微抿了一口。“大师,最近朕总是梦到他。梦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梅花树下,身体冰凉,没有呼吸。”
严华大师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前几年朕总想要梦到他,”韩霁言看向窗外的灼灼桃花,“但他总是不入梦来,朕想他大概是怨朕了,不想再见朕了。可现在梦到,朕却宁愿不见他。几年过去,有时朕回想他的样子,却觉得好像他的面目都模糊起来,朕记得他的眼睛比星辰还亮,笑靥比桃花还美,他左颊有一个梨涡,他不常笑,这世上大概只有朕知道……”他哑着嗓子,清淡地说着一些他不敢吐露的话语。
“朕知道,朕都知道,但朕却忘了。朕不知道他的眉眼美艳如何,不知道他的笑靥恬淡几分,朕大概……是太无情了。”
严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绚烂的桃花,“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好,但一月之后就凋谢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皇上记得施公子,忘记了面容又怎样,重要的是一番心意啊。”
“大师不用说些这话,朕本就是不信佛的,那些佛经里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叶障目,朕若真有情,怎么会忘记他的面容呢?朕若真有情,怎么会抛下他呢?”韩霁言勾起嘴角,打断严华方丈的话。
严华方丈看他神情淡然,但他与这位皇帝相交久了,知道他是个极其自制的人,现在只怕在心里忍住内心的巨大悲悚。他也不再端着姿态,“皇上节哀。”
“朕以为他不会死的,他那么好,只要见过他的人都喜欢他。没有朕,他一定会活得好好的,他会活得更好。”韩霁言垂下头。
“朕有时回想往事,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笃定地对抗鞑虏,无畏地争夺天下,轻率地抛下他。”他摩挲着系在脖颈上的残玉,“当时真是太年轻了。”
“皇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若能事事顺意,便不能称之为人了。”
“或许吧,朕总觉得他是神仙,忘记了他也是有骨有肉的人。”
“施公子是循着本心做事。皇上也不必如此自责。”
“可朕就是他的心啊。”他放下手,抬眼不知望向何处,“十年都过去了,他怕是转世了,只希望这一生他能躲得远远的,不要再与朕有干系了。”
“皇上……”严华方丈闭上眼,一声长叹。
“叨扰大师了。”韩霁言起身,“朕还想再去看看琅然。”
“皇上,饭点已到……”严华方丈连忙起身。
“不用了。”韩霁言摇摇手,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远。
居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施琅然抬起头,看向天际明晃晃的银月。
往年的清明常常阴雨,今年却是一个好天气,伴着山寺桃花,清风朗月,自有一番潇洒肆意的韵致。被这好景致引诱,施琅然也不禁走出禅房,坐在石椅上赏起月来。
山上的空气微凉,藏着淡淡的桃花清香,上弦月随意地挂在深蓝的天幕,伴着几颗疏星,生出点寂寥的意味。
十年前,他也赏过汴梁的月,当时的月也是如此,明亮却孤寂,就像一个他看了多年的背影。
十年了,他还是觉得心口疼痛,眼眶一酸,居然泛出泪来。
他孤零零的呆在这深山古寺,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状况。他平了乱,治了灾,世人称赞他,歌颂他,他是离他越来越远的九五之尊,他知道自己的心不应该再为他起波澜了。可当他知道他当皇帝六年来没有纳妃,没有立后,他竟偷偷生出些暗喜。
大概有些事,世人奋力想忽视,却不知只是徒劳。
他爱他,他想他,每年清明他都反复诵读心经,来抑制那颗极速跳动的心脏。他离他那么近,赏同一个月,看同一朵花,饮同一井水,呼吸同一片空气,他已经觉得足够幸福了。
但他还是贪心,他多想看看他,哪怕只是一个远远的背影,他想见见他。
施琅然突然觉得自己的渴望无法抑制,他丢掉佛珠,向着供奉牌位的中殿奔去。
这么晚了,他或许不在了,若是在,一个背影就够了。
韩霁言突然想起了旧事。
幼时,施伯伯到将军府拜访父亲,当时施伯伯的妻子怀了孕,施伯伯与他打趣,等生下来,那个小娃娃就是他的妻子。父亲笑着附和,他却答应得认真。
那一瞬间,他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他命定的妻子,是上天给他的宝物。
他的琅然,是他在这个世上遇到的最美好。
他突然觉得麻木已久的心细密的疼痛起来,琅然的面目一刹那变得异常清晰,他的眉眼,他的口鼻,他笑起来时左颊绚烂的梨涡。突然像是一只手揪住他的头,脑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叫他回头看去。
他托着沉重的头颅,缓缓回首。
他是战场上的修罗将军,庙堂上的铁血帝王,但此时,晶莹的泪水溢出他的眼眶,静静地流淌。
他看到一张他在回忆里反复翻看的脸,一双长在他心尖上的眉眼。
春初的江南还未褪去寒意,但到底是春天的样子了。
“琅然,找到你了。”
他垂下头,看到躲在桃树下的少年,眉目如画,面若桃花,笑起来时左颊的梨涡像是要化了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突然想引用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 我看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 我自己的年华,把一片片黑影接连着 掠过我的身。紧接着,我就觉察 (我哭了)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 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 ; 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 “不是死,是爱!” 这个短篇到此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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