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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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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才勾用度?”子春道:“只三百两足

矣。”老者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甚事?再说多些。”子春道:

“三千两。”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万两,我依旧到扬

州去做财主了。只是难讨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

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袖里取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聊备一饭之费。

“明日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

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

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

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

又想道:“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礼我,这老

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

重一块。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

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

老者,倒像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谑话怎

的?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日一定是该去。

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

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时一粒,胜似饱

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日用度,岂可不去?”子春被

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因倦,到

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

日所赠之钱,还留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儿,撒

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

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

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

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

铜钱,今日特来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

元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

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

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只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

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

“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的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

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黄石公于圮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

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传得三

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如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

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

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

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到这时候!

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黄石公肯再约日子,情愿隔夜找个铺儿

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

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正在

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待再约个

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

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

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开

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刬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

摆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

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

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领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

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鞴,又做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眷,

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

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

此,请政。”诗云:“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如今骑鹤扬州去,莫

问腰缠有几星。”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

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

便舍三万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

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

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日,早

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里又这般沉重,多分

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

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便道:

“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

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

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那子

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

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

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馀了。渐渐卖了马骑驴,

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

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万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这日,送什么

《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

决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

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道:“你别痴心妄想!知那个

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

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

正是:

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

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这冷言冷

语,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忽一日打从西门经过,

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那老者问道:“看你

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

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便没有

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

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

着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慳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

慨!”老者道:“我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勾用得两年,若

活了一百岁,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

正是:

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

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了。只是

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

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

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

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

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

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日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

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

你!”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春

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去领受他的。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

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

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付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

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

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

又认做三百钱内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

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

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

乃道:“馀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

到说这样冠冕话。”子春道:“这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

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

来。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

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

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春道:“却恨

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杜

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

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

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

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

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我不依旧做财主么?”

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道:“你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

的相识?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二十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

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

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

人说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子春睁睛观看,正是

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

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

子春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

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

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

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

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

“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

笑道:“不消得,改日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

家。

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

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放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罗

唣?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

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

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

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谢道:

“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

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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