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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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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是本分之人,见浑家发性,拦他不住,洋洋的躲开去了。女儿多福又怕羞,不

好来劝,任他絮聒个不耐烦,方才罢休。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柳氏镇日在家中骂媒人,骂老公,陈青

已自晓得些风声,将信未信。到满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陈青心下了了。与浑

家张氏两口儿商议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气,儿子生了这恶疾,

眼见得不能痊可,却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儿伴这癞子做夫妻,真是罪过。料女儿也

必然怨伤,便强他进门,终不和睦,难指望孝顺。当初定这房亲事,都是好情,

原不曾费甚大财。千好万好,总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为好成歉。从长计

较,不如把媳妇庚帖送还他家,任他别缔良姻。倘然皇天可怜,我孩儿有病痊之

日,怕没有老婆?好歹与他定房亲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妇反目,哭哭啼啼,絮絮

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计议已定,忙到王三老家来。王三老正在门首,同几个

老人家闲坐白话。见陈青到,慌忙起身作揖,问道:“令郎两日尊恙好些么?”

陈青摇首道:“不济。正有句话,要与三老讲,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连

忙随着陈青到他家坐启内,分宾坐下。献茶之后,三老便问:“大郎有何见教?”

陈青将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凑,吐露衷肠。先叙了儿子病势如何的利害,

次叙着朱亲家夫妻如何的抱怨。这句话王三老却也闻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

“只怕没有此事!”陈青道:“小子岂敢乱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亲家。只是

自己心中不安,情愿将庚帖退还,任从朱宅别选良姻。此系两家稳便,并无勉强。”

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汉只管撮合,那有拍开之理。足下异日翻悔之时,

老汉却当不起。”陈青道:“此事已与拙荆再三商量过了,更无翻悔。就是当先

行过须薄礼,也不必见还。”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还璧。但

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终有好日,还要三思而行。”陈青道:“就是小儿侥幸脱

体,也是水底捞针,不知何日到手,岂可担阁人家闺女?”说罢,袖中取出庚帖,

递与王三老,眼中不觉流下泪来。王三老亦自惨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

老汉只得奉命而行。然虽如此,料令亲家是达礼之人,必然不允。”陈青收泪而

答道:“今回是陈某自己情愿,并非舍亲家相逼。若舍亲家踌蹰之际,全仗三老

撺掇一声,说陈某中心计较,不是虚情。”三老连声道:“领命,领命!”

当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远迎接,讲礼而坐。未及开言,朱世远连声唤茶。

这也有个缘故,那柳氏终日在家中千乌龟万乌龟指名骂媒人,王三老虽然不闻,

朱世远却于心有愧,只恐三老见怪,所以殷勤唤茶。谁知柳氏恨杀王三老做错了

媒,任丈夫叫唤,不肯将茶出来,此乃妇人小见。坐了一会,王三老道:“有句

不识进退的话,特来与大郎商量。先告过,切莫见怪。”原来朱世远也是行一,

里中都称他做朱大郎。朱世远道:“有话尽说。你老人家有甚差错,岂有见怪之

理。”王三老方才把陈青所言退亲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此乃令亲家主意,老

汉但传言而已,但凭大郎主张。”朱世远终日被浑家聒絮得不耐烦,也巴不能个

一搠两开,只是自己不好启齿。得了王三老这句言语,分明是朝廷新颁下一道赦

书,如何不喜?当下便道:“虽然陈亲家贤哲,诚恐后来翻悔,反添不美。”王

三老道:“老汉都曾讲过。他主意已决,不必怀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

郎请收过。”朱世远道:“聘礼未还,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说

些须薄聘,不须提起。是老汉多口,说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

远道:“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过他十二两银子,分毫不敢短少。还有银钗二股,

小女收留,容讨出一并奉还。这庚帖权收在你老人家处。”王三老道:“不妨事,

就是大郎收下。老汉暂回,明日来领取聘物,却到令亲处回话。”说罢分别。有

诗为证:月老系绳今又解,冰人传语昔皆讹。分宜好个王三老,成也萧何败也何。

朱世远随即入内,将王三老所言退亲之事,述与浑家知道。柳氏喜不自胜。

自己私房银子也搜括将出来,把与丈夫,凑足十二两之数,却与女孩儿多福讨那

一对银钗。却说那女儿虽然不读诗书,却也天生志气。多时听得母亲三言两语,

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懒。今日与他讨取聘钗,明知是退亲之故,并不答应一字,

径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朱世远终是男子之辈,见貌辨色,已知女

孩儿心事,对浑家道:“多福心下不乐,想必为退亲之故。你须慢慢偎他,不可

造次。万一逼得他紧,做出些没下稍勾当,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语,真

个去敲那女儿的房门,低声下气的叫道:“我儿,钗子肯不肯繇你,何须使性?

你且开了房门,有话时,好好与做娘的讲,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儿初时不

肯开门,柳氏连叫了几次,只得拔了门闩,叫声:“开在这里了!”自向兀子上

气忿忿的坐了。柳氏另掇个兀子傍着女儿坐了,说道:“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

了对头,一向愁烦。喜得男家愿退,许了一万个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终无好

日,可不误了你终身之事?如今把聘钗还了他家,恩断义绝。似你恁般容貌,怕

没有好人家来求你?我儿休要执性,快把钗儿出来还了他罢。”女儿全不做声,

只是流泪。柳氏偎了半晌,看见女儿如此模样,又款款的说道:“我儿,做爹娘

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你愿与不愿,直直的与我说,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

如何过意?”女儿恨穷道:“为好,为好!要讨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呵

呀!两股钗儿,连头连脚,也重不上二三两,什么大事。若另许个富家,金钗玉

钗都有。”女儿道:“那希罕金钗玉钗!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

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

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

亲多是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

所以巴不得撒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

“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

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

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

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

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

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

敢奉命了。”闲话休题。

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

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

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

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馀。医家都说是个痼疾,

医不得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

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

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

都肯,只为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

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

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

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

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

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

朱世远展开念道:“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

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

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

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

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

仍旧奉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

送出门前。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

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

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

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

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运蹇虽然恶疾缠,姻

缘到底是姻缘。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

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

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

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

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

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

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

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

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了浑家,说道:“适

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

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

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

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

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

了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

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

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

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

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

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

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

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

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

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

语云:“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细详签意,前

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

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

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

“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

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

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

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

改,皇天必不护祐。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

倘然一个眼⻊坐,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

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

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

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

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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