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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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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理。”县令笑道:“汝尚不肯与子还债,外人怎肯把银与汝子白用!且引诱汝

子者,决非放债之人,如何赖得?总之,汝子不肖,莫怪别人。但父在子不得自

专,各家贪图重利,与败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偿还本银,利钱勿

论。银完之日,原契当堂销毁。居中人重责问罪!”过善被官府断了,怎敢不依。

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到以儿子死在他乡为乐,全无思念之意。正是:

种田不熟不如荒,养儿不肖不如无。

话休烦絮。且说过善女儿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庄,长成一十八岁,尚未

许人。你道恁样大富人家,为甚如此年纪犹未议婚?过善只因是个爱女,要觅个

嗻女婿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拣择了多少子弟,没个中意的,蹉跎

至今。又因儿子不肖,越把女儿值钱,要择个出人头地的,赘入家来,付托家事,

故此愈难其配。

话分两头。却说过善邻近有一人,姓张,名仁,世代耕读,家颇富饶。夫妻

两口,单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济楚,深通今古,广读诗书。

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张仁正央媒人寻亲,恰好说至过家。过善已曾看见孝基这

个丰仪,却又门当户对,心中大喜道:“得此子为婚,我女终身有托矣!”张仁

是个独子,本不舍得赘出。因过善央媒再三来说,又闻其女甚贤,故此允了。少

不得问名纳彩,奠雁传书,赘入过家。孝基虽然赘在过家,每日早晚省视父母,

并无少怠。夫妻相待,犹如宾客,敬重过善,同于父母。又且为人谦厚,待人接

物,一团和气,上下之人,无不悦服。过善爱之如子,凡有疑难事体,托他支理,

看其材干。孝基条分理析,井井有方,过善因此愈加欢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

丈夫,不知在于何处,并无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伤不已。

光阴如箭,张孝基在过家不觉又是二年有馀。过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

药无功。方氏姑嫂二人,昼夜侍奉汤药。孝基居在外厢,综理诸事。那老儿渐渐

危笃,自料不起,分付女儿治酒,遍请邻里亲戚到家,嘱付道:“列位高宗在上,

老汉托赖天地祖宗,挣得这些薄产,指望传诸子孙,世守其业。不幸命薄,生此

不肖逆贼,破费许多。向已潜遁在外,未知死生。幸尔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

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谢世。故特请列位到来,做个证明,将所有财产,

尽传付女夫,接续我家宗祀。久已写下遗嘱,烦列位各署个花押。倘或逆子犹在,

探我亡后,回家争执,竟将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遂于枕边摸出遗嘱,

教家人递与众人观看。此时众人疑是张孝基见识,尚未开言,只见张孝基说道:

“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现有子在,万无财产反归外姓之理。以小婿愚见,当差

人四面访觅大舅回来,将家业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当归宗。设或大

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节,当交与掌管,然后访族中之子,立为后嗣,此乃正

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爱婿之谤。鸠僣鹊巢,小婿亦被人谈论,这决

不敢奉命!”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惧怕爹爹责罚,故躲避在外,料必无恙。丈

夫乃外姓之人,岂敢承受!”众人见他夫妻说话,出于至诚,遂齐声说道:“令

婿、令爱之言,亦似有理。且待寻访小官人,一年半载,待有的信,再作区处。”

过善道:“小婿之言,不是爱我,乃是害我。”众人道:“如何是害太公?”过

善道:“老汉一生辛苦,挣得这些家事,逆子视之犹如粪土,不上半年,破散四

千馀金。如此挥霍,便铜斗家计,指日可尽。财产既尽,必至变卖茔墓。那时不

惟老汉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弃荒野矣!”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

幼,为匪人诱惑所致。今已年长,又有某辈好言劝喻,料必改过自新,决不至此。”

过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严加责罚,尚不改悛。我死之后,又何人得

而禁之!”众人都道:“依着我们愚见,不若均分了,两全其美。令郎回时,也

没得话说。”过善只是不许。孝基夫妇再三苦辞。过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

殴死我么?”众人见他发怒,乃对孝基道:“令岳执意如此,不必辞了。”遂将

遗嘱各写了花押,递与过老。淑女又道:“爹爹家财尽付与我夫妇,嫂嫂当置于

何地?”过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虑。”将遗嘱付过孝基,孝基夫妇泣

拜而受。

过善又摸出二纸捏在手中,请过方长者近前,说道:“逆子不肖,致令爱失

其所天,老汉心实不安。但耽误在此,终为不了。老汉已写一执照于此,付与令

爱。老汉亡后,烦亲家引回,别选良配。万一逆子回来有言,执此赴官诉理。外

有田百亩,以偿逆子所费妆奁。”道罢,将二纸递与。方长者也不来接,答道:

“小女既归令郎,乃亲家家事,已与老夫无干。况寒门从无二嫁之女,非老夫所

愿闻,亲家请勿开口。”道罢,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住。过善呼媳妇出来说知,

方氏大哭道:“妾闻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夫死而嫁,志者耻为。何况妾夫尚在,

岂可为此狗彘之事!”过善又道:“逆子总在,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

“妾夫虽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夺妾之志,有死而已!”过善道:“你有此志

气,固是好事。便我亡后,家产已付女夫掌管,你居于此,须不稳便。”淑女道:

“爹爹,嫂嫂既肯守节,家业自然该他承受。孩儿归于夫家,才是正理。”方氏

道:“姑娘,我又无子嗣,要这些家财何用!公公既有田百亩与我,当归母家,

以赡此生。即丈夫回来,亦可度日。”众人齐声称好。过善道:“媳妇,你与过

门争气,这百亩田尚少,再增田二百亩,银子二百两,与你终身受用!”方氏含

泪拜谢。分拨已定,过善教女婿留亲戚邻里于堂中饮酒,至晚方散。

那过善本来病势已有八九分了,却又勉强料理这事,喉长气短,费舌劳唇,

劳碌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儿、媳妇守在床边,啼啼哭哭。张孝基备办后

事,早已停当。又过数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女儿、媳妇都哭得昏迷几次,张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椁,极其华美。七

七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择选吉日,葬于祖茔,每

事务从丰厚。殡葬之后,方氏收拾,归于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别,不在

话下。

且说张孝基将丈人所遗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账簿,又差人各处访问过迁,

并无踪影。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倏忽便过五年。那时张孝基生下两个儿子,门

首添个解当铺儿,用个主管总其出入。家事比过善手内,又增几倍。

话休烦絮。一日张孝基有事来到陈留郡中,借个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处

游玩,末后来至市上,只见个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驱逐他起身。

张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与他几个钱钞。那朱信原是过家老仆,极会鉴貌

辨色,随机应变,是个伶俐人儿。当下取钱递与这乞丐,把眼观看,吃了一惊!

急忙赶来,对张孝基说道:“官人向来寻访小官人下落,适来丐者,面貌好生厮

像!”张孝基便定了脚,分付道:“你再去细看,若果是他,必然认得你。且莫

说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产业都归于我。只说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

何对答。然后你便引他来相见,我自有处。”朱信得了言语,覆身转去。见他正

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藏入腰里。朱信仔细一看,更无疑惑。那丐者起

先舍钱与他时,其心全在钱上,那个来看舍钱的是谁。这次朱信去看时,他已把

钱藏过,也举起眼来,认得是自家家人,不觉失声叫道:“朱信,你同谁在这里?”

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过迁泣道:“自从那日逃奔出门,欲

要央人来劝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两个拦阻住了,务要拖我回

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时,这番若回,性命决然难活。匆忙之际,一拳打去,

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连夜逃命。奔了几日,方到这里。在客店中歇了

几时,把身边银两吃尽,被他赶将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

没处讨个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实对我说,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话说?”

朱信道:“小四当时醒了转来,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过迁见说父亲

已死,叫声:“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声,呜呜

了好一回,方才放声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谁

想已不在了!”悲声惨切,朱信亦不觉堕泪。哭了一回,乃问道:“爹爹既故,

这些家私是谁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这些债主,齐来取

索。太公不肯承认,被告官司,衙门中用了无数银子。及至审问,一一断还,田

产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妆奁又去了好些。太公临终时,恨小官人不学好,尽

数分散亲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后,家无正主,童仆等辈,一顿乱抢,分毫不留。

止存住宅,卖与我新主人张大官人,把来丧中殡葬之用。如今寸土俱无了。”过

迁见说,又哭起来道:“我只道家业还在,如今挣紥性命回去,学好为人,不料

破费至此!”又问道:“家产便无了,我浑家却在何处?妹子嫁于那家?”朱信

道:“小娘子就嫁在近处人家,大嫂到不好说。”过迁道:“却是为何?”朱信

道:“太公因久不见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归母家,令他改嫁。”过迁道:

“可晓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为投了新主人,不时差往远处,在家日少,

不曾细问,想是已嫁去了。”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

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

望着阶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

短见!”过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

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丑!”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

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回乡里。倘有用得着你之处,就在他家安身立

命,到老来还有个结果。若死在这里,有谁收取你的尸骸?却不枉了这一死!”

过迁沉吟了一回道:“你话到说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见?万一不留,反干

拆这番面皮。”朱信道:“至此地位,还顾得什么羞耻!”过迁道:“既如此,

不要说出我真姓名来,只说是你的亲戚罢!”朱信道:“适才我先讲过了,怎好

改得?”

当下过迁无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随朱信而来。张孝基远远站在人

家屋下,望见他啼哭这一段光景,觉道他有懊悔之念,不胜叹息。过迁走近孝基

身边,低着头站下。朱信先说道:“告官人,正是老奴旧日小主人。因逃难出来,

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则个!”便叫道:“过来见了官人。”过迁上前欲要作揖,

去扯那袖子,却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盖不来手,右扯也遮不着臂,

只得抄着手,唱个喏。张孝基看了,愈加可怜。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礼,还了

个半礼,乃道:“嗳!你是个好人家子息,怎么到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没

有用处,却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随分胡乱留他罢!”张孝基道:“你可

会灌园么?”过迁道:“小人虽然不会,情愿用心去学。”张孝基道:“只怕你

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样辛苦?”过迁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辞辛苦!”

张孝基道:“这也罢。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带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

过迁道:“不知是那三件?”张孝基道:“第一件,只许住在园上,饭食教人送

与你吃,不许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园门,就不许跨进园门。”过迁道:“小人玷

辱祖宗,有何颜见人,往外行走?住在园上,正是本愿。这个依得。”张孝基见

说话有自愧之念,甚是欢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许贪眠懒怠偷工。”

过迁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里也做,怎敢

偷工。这个也依得。”孝基又道:“夜里到不消得,只日里不偷工就够了。第三

件,若有不到之处,任凭我责罚,不许怨怅。”过迁道:“既蒙收养,便是重生

父母。但凭责罚,死而无怨!”张孝基道:“既都肯依,随我来。”也不去闲玩,

覆转身引到寓所门口。

过迁随将进来。主人家见是个乞丐,大声叱咤,不容进门。张孝基道:“莫

赶他,这是我家的人。”主人家道:“这乞丐常是在这里讨饭吃,怎么是府上家

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见的。”到里边开了房门,张孝基坐下,

分付道:“你随了我,这模样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烧些汤与他洗净了

身子,省两件衣服与他换了,把些饭食与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烧起汤来,

唤过迁去洗浴。过迁自出门这几年,从不曾见汤面。今日这浴,就如脱皮退壳,

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将衣服与他穿起,梳好了头发,比前便大不相同。

朱信取过饭来,恣意一饱。那过迁身子本来有些病体,又苦了一苦,又在当风处

洗了浴,见着饭又多吃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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