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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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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交与张万
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
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
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
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
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
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
美眷,也与老爷争气!”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馀。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
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
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即来见
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
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
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
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
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
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
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
子与他盘缠。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
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下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
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阁。不则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
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无帅是节镇重臣,故此
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
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
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无计
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
在饭店上生起病来。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却又思想道:
“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
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
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
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
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付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
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的路上辛苦,身子有些不健,
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
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
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
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
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
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
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馆
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挈,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
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发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
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
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
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
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张进恐怕连他衣服取去,即忙
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
尽皆取去,其馀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
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
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
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
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门下贱役程万里,奉
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
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
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
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
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
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
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馀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
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
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
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
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
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
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
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
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
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
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
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
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
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
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
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
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
而已!”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
娘道:“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
伏侍。”玉娘随至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
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
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
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
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一连数日如此,
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
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
不敢则声。过了数日,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
我,如何教他日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
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
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
到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
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
到房中各自睡下。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他铺上,
轻轻揭开被,捱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即便与他解脱
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乱扯。才扯断得一条
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
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
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
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
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生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
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
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
而卧,日夜辛勤纺织。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
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
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二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
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逃走。
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于贴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
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又感顾大郎夫
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
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
访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斋
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
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处乡音,便道:“客官
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
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
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
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
见他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
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
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
如今二十馀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
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
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
代言一声。”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
甚大。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
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问,就在门
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
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
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
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
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
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
甚?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
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
止。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
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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