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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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媪回来,并不题起。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着玉

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

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

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

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

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

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

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

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

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

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两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

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

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

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

望吕府飞奔而走。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后来晓得吕府中要

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

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姿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

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

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复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

为了他!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

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过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

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吁吁堂上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馀,不知那里

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

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

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下老实打

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

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

夫人,一生受用不尽!”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

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

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

口中骂声不绝。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馀,从床中奔出,向吕用

之乱扑乱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

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

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

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

禳解。”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

有非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

僧细查。”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户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

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胡僧

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女乃

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

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

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

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

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

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

领教!”分付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

来相救,岂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

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女儿

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

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

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

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

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

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

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

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

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

玉娥道:“原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咐丫鬟、养娘,寄

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役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

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媪道:“老

身到长安,已半年有馀,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

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公。”

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

场!”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

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

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

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

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

意。”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

如何偏送与下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

韩玉娥么?”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遂出诸袖中,还是被水

浸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

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衷肠。玉娥举玉马

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

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洲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

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

赠我,嘱咐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

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

‘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

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皆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

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

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馀,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

端里面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今

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

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

矣!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持书往蜀中访问韩翁,

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

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谐老。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

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人云: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

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

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

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

拾行囊,上京取应。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蚤蚤回来,休抛闪

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

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

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

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

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

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

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

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

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

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

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

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

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到里

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

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

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

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

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

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

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蹲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

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

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世路崎

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

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

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

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

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

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

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

“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

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

“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

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

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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