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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锦回文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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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悻却羞郎。
梦兰把这花笺付与钱妪,分付道:“今后老爷若问你时,即以此笺回覆便了。”钱妪依命,等得柳公入内,便将这笺儿呈与观看。柳公看了,大加叹赏,随即请梦兰出来抚慰道:“我本试你一试,不想你心如铁石,操比松筠,真不愧为桑远扬之女,亦不愧为我柳玭之女矣。巾帼女子远胜须眉丈夫,可敬可羡。但我料杨栋决不是梁栋材,今杨栋不来见我,其中恐有假冒。”梦兰道:“他阿兄来说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晓得,他兄弟两人薰莸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时,这梁梓材便奔走公门,日来谒见,不惮烦劳。梁栋材便踪迹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岂有今日阿附权阉之理?我适对杨梓说:‘若杨栋果系梁生,教他录写梁生向日这些章句诗词来看。’今只看他录来不录来便知真伪。”
正说间,门役早传进一封柬帖说,是内相杨府送来的。柳公拆开看时,正是抄录梁生的回文章句,却没有那和韵诗词。柳公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不是梁生笔迹,可知是假的了。”梦兰接过来观看,果然与梁生所赠原笺上的笔迹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晓得么?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传诸于外,人多见过,故抄录得来,那和韵诗词并无外人看见,所以,便抄录不出。这岂不是假的?”梦兰道:“莫说诗词抄录不出,即使连那诗词也抄录了来,亦或是他兄弟之间曾经见过要抄录也不难,真伪之辨,只这笔迹上可见。今笔迹既不同,其为假冒无疑。但此既是假,则真者又在何处?”柳公道:“你且宽心,待我细访梁生的真实消息,少不得是假难真,是真难假,自然有个明白。”从此,梦兰略放宽了心,专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词单说那赖本初脱骗可疑处,
若系门墙旧谊,也须亲谒师台。藏头掩面好难猜,知是张冠李戴。章句差讹笔迹,诗词不见誊来。料应就里事多乖,且听下回分解。
不说柳公差人在外遍访梁生,且说梁生自从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顷刻飞进京城谒见柳公,晓夜趟行,赶到长安城外。正要入城,只见一乘轿子从城中出来,轿前撑起一顶三檐青伞,轿边摆列着几个丫鬟女使,轿后仆从如云,簇拥到河口一只大船边,住了轿。轿中走出一个浓妆艳服的妇人来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说道:“奶奶来了。”梁生看那妇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表妹房莹波。原来,莹波因丈夫赖本初做了杨梓,受了官职,带挈他也叫声奶奶,接至京师,同享富贵。那日,为欲往城外佛寺烧香,故乘轿出来下船,十分兴头。说话的,常言道:“贵易交,富易妻。”赖本初既忘了贫贱之交,为何不弃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莹波有良心,不忘旧要,与梁家往来,也早被赖本初抛弃了,只因他却与丈夫一样忘恩负义,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笃。闲话休提,且说梁生当下见了莹波,惊道:“闻本初出外游学,却几时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梦中仙女之言,教我来寻长安旧相识,莫非应在他身上?便策马近船边叫道:“莹波贤妹,愚兄在此。”莹波回头看了梁生一看,却只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舱中去了。正是:
当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认兄妹。
贵人厌见旧时交,不记旧恩记旧罪。
当下梁生见莹波不睬,只道他认不仔细,又策马直至船边,望着舱中高声叫道:“船里可是赖家宅眷么?”话声未绝,早有几个狼仆抢上前,将梁生一把拖下马来,喝道:“那里来的狂贼,敢在这里张头探脑,大呼小叫,我们是杨老爷的奶奶,什么赖家宅眷?”梁生听说,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写着“御马苑杨”,懊悔道:“我认差了,想是面庞厮像的?”忙向众仆陪话道:“是我一时错认,多有唐突,望乞恕罪。”众仆那里肯住,一头骂,一头便挥拳殴打。那随来的小校见梁生被打,急赶上前叫道:“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众仆喝道:“什么粮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处。”小校劝解不开,发起性来,提起拳头,一拳一个,把几个狼仆都打翻了,救脱梁生。恰待要走,怎当他那里人多,又唤起船上水手,一齐赶来,把小校拿住,一发夺了梁生的马,又要把索子来缚那小校,说道:“缚这厮们去见我老爷。”那小校夺住索子,那里肯由他缚,两边搅做一团,嚷做一块。行路的人都立住脚,团团围住了看。梁生向众人分说道:“我一时错认了船里坐的女眷是我家亲戚,因在船边误叫了一声,他们便把我殴辱,又夺我的马,又要拿我的从人,有这等事么?”那些看的人听说杨府里拿人,谁敢来劝?梁生正没奈何,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穿青的人来对杨家众仆说道:“念他两个是异乡人,放他去罢。”又指着梁生道:“况他是一位相公,也该全他斯文体面。”杨家众仆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于你甚事,敢来多口!有来劝的,一发缚他去见我家老爷。”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缚我么?我先缚你这班贼奴去见我家老爷。别的老爷便怕你杨府,我家老爷却偏不怕你杨府。”杨家众仆道:“你家是什么老爷,敢拿我杨府里人!”青衣人道:“我家老爷不是别个,就是柳侍御老爷,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杨家众仆听说,都便哑了口,不敢做声。原来柳公在京甚有风力,杨复恭常分付手下人道:“若遇柳侍御出来,你们须要小心。”为此,当日听了“柳侍御”三字,便都软了。那小校闻说是柳侍御家大叔,便道:“我家相公正特地到京来拜见柳老爷的。”青衣人便问梁生道:“相公高姓?何处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讳栋材的梁相公么?”梁生道:“我正是梁栋材。”青衣人道:“家老爷正要寻访梁相公,今便请到府中一会。”杨家众仆听说梁生就是柳侍御的相知,愈加吃吓,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还指着骂道:“造化你这班贼奴。”小校请梁生上了马,青衣人引着,径入城投柳府来。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生到柳府门前下了马,命小校于行囊中取出预备下的名揭,付与青衣人,央他传禀。青衣人入见柳公,将上项事禀知。柳公闻梁生已到,随即出来相见。讲礼叙坐,梁生未及闻言,柳公先问道:“有人说足下投拜杨内相,已做了官,为何今日到被杨家人殴辱?”梁生愕然道:“此言从何而来?拜什么杨内相?做什么官?”柳公道:“既不曾就异路功名,何故今科不来应试?”梁生道:“本欲应试,不幸为病所阻,现今襄州起送科举的文书还带在此。谅门生岂是附势求荣之人?不知老师何从闻此谤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来说的。”梁生道:“门生从没有家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荐与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说没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与他权认兄弟,其中有故?”柳公问:“是何故?”梁生把父亲养他为子,又招他为婿的缘由说了一遍。柳公点头道:“原来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见过老师么?”柳公道:“他今投拜杨复恭,做了假侄,改名杨梓,现为御马苑马监。”梁生惊讶道:“这等说起来,门生方才所见的,原不曾认错了。”柳公道:“足下适见甚来?”梁生便把表妹房莹波的来因说与柳公知道,并将方才遇见不肯相认,反被欧辱的事细细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与足下认亲,为何令表兄又来替足下议婚,要求老夫小女与足下完秦晋之好?”梁生道:“这又奇了,莫说表兄代为议婚出于无因,且向亦不闻老师有令爱。”柳公道:“老夫本无小女,近日养一侄女为女,意欲招足下为婿,未识肯俯就否?”梁生道:“极承老师厚爱,但门生已聘定桑氏梦兰为室。今梦兰为强暴来云所逐,不知去向,门生此来,正为寻访梦兰而来。若别缔丝萝,即为不义,决难从命。”柳公道:“足下寻访梦兰曾有下落否?”梁生叹道:“不要说起,只为寻访梦兰,不但梦兰寻不见,连梦兰所赠的回文半锦也都失去。”因把初时半锦交赠后,又被骗了去半锦之事,细述与柳公听了。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锦,老夫恰好获得半锦。”梁生道:“门生正要请问老师这半锦的来历。前在途中,曾见有前半锦图样贴着,后有柳府字样,此半锦正是门生聘桑梦兰的,不知何故在老师处?”柳公笑道:“岂特半锦在老夫处,即梦兰亦在老夫处。”梁生惊问道:“如何梦兰亦在老师处?”柳公把收养梦兰为女的情由说了。梁生以手加额道:“原来梦兰已蒙老师收养于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梦兰仰荷帡幪,门生亦感同覆载矣!”柳公道:“你且莫欢喜,老夫只因误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梦兰错嫁了杨栋,如之奈何?”梁生大惊道:“那个杨栋?老师怎生误嫁梦兰与他?”柳公把杨栋致帖杨梓求亲的话说了一遍。说道:“老夫当时只据了半锦在彼,误认杨栋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为信,那晓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晓得杨栋不是足下?”梁生听罢,失声大哭道:“老师也该详审一详审,既不曾见杨栋之面,如何便认做门生?谅门生岂有投拜阉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个佳人来断送了。”说罢捶胸顿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齿,恨骂赖本初。柳公劝道:“事已如此,悔之无及。适所言,舍侄女与梦兰才色不相上下,可以续此一段姻缘,只算老夫误信的不是,赔你一个女儿何如?”梁生含泪答道:“门生一向难于择配,除却梦兰,更无其匹。今生不能得梦兰为室,情愿终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泪,待老夫对你实说了罢:梦兰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门生猜着老师要把令侄女当做梦兰来赚门生了,不瞒老师说,门生其实曾见过梦兰的面庞,须赚门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赚你,料老夫岂肯招无行之婿,梦兰岂肯嫁失节之夫?”遂把梦兰矢志不嫁的话说与梁生听。
梁生犹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东西。”便传唤乳娘钱妪,教取小姐前日所题的诗笺来。原来,此时梦兰已到,钱妪在屏后私听梁生之语。钱妪听得明白,正待去回复,却闻柳公传唤,随即取了诗笺,递将出来。梁生见了钱妪,想道:“乳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个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过诗笺,先看了那一篇仿《离骚》的哀词,又看了后面这一首绝句,认得是梦兰的笔迹,乃回悲作喜,向柳公称赞道:“如此,方不愧为梦兰小姐,真如空谷幽兰,国香芬馥。门生愿拜下风,当以师友之礼待之,何敢但言伉俪。”柳公道:“佳人不难于有才,难于有志。文士既难于有品,又难于有情。今梦兰以丈夫失节,便愿终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误嫁,亦愿终身不娶。一个志凛冰霜,一个情坚金石,真是一对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罢。”言讫,起身入内,把上项话与梦兰说知。梦兰道:“只可惜人圆锦未圆。”柳公道:“人为重,锦为轻。人既团圆,锦虽未合,亦复何害?”梦兰道:“也既失去孩儿所赠之锦,今再教他赋新诗一篇,以当锦字何如?”柳公笑道:“这个使得。”随即出来对梁生说了。梁生欣然命笔,题词一首:
文一处,人一处,拆散人文分两地。当年怀锦觅佳人,今日相逢锦已去。人谁是,文谁是,仔细端详真与伪。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赋新词当锦字。
柳公看了题词,叹赏道:“有此新词一篇,当得璇玑半幅矣。”便付乳娘,传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来。少顷,乳娘送出词笺。果然小姐已依调和成一首。词曰:
图将合,人难合,何事才郎锦被窃。子都不见见狂日,前此睽违愁欲绝。图虽缺,人无缺,今日相逢慰离别。新词一幅当良媒,抵得璇玑锦半叶。
柳公看毕,赞道:“两词清新,可谓匹敌。”梁生接来看了,说道:“词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锦为罪矣,未识可以早进合卺否?”柳公道:“明日是黄道吉日,我就与你两个了此一段姻缘便了。”次日,柳公张乐设宴,招赘梁生为婿,与梦兰成就洞房花烛。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鸿。假弟兄难乱真夫妇,新翁婿允称旧师生。当年赘赖于梁,岂若柳氏东床冰清玉润;今日栽桑为柳,不比房家养女金寒块离。梦兆非虚,好消息不是恶消息;场期虽过,小登科绝胜大登科。以才怜,非以色怜,不独倾国倾城汉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宁但为云为雨楚襄王。诚哉苏蕙复生,久矣窦滔再世。谁道天生彩凤难为匹,果然天产文鸾使与偕。
梁生于枕席之间,戏对梦兰说起前日改妆窥看之事。梦兰笑道:“那日,乳娘说了药婆的女伴当与你面庞相类,我便有些猜疑,原来果然是你。好笑你须眉丈夫,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只为慕卿花容,偶尔游戏,无妨干事。如彼杨栋、杨梓为貂珰子侄,有忝须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贱,真正中帼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将女使妆,文人游戏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帼,婢膝奴颜信可伤。
梁生既成了亲,把些银两打发随来的小校,修书一封,回复薛尚武,并寄信慰劳钟爱。小校拜谢了,自回均州不题。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与梦兰诗词酬和,情好甚笃。只是梁生心里还有几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几件?第一件是场期已过,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两先人并岳父桑公的灵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妇两个又在异乡成亲,未及到灵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锦尚然残缺;第四件,老仆梁忠不知下落。算来这几件里边,功名一事,放着高才绝学,将来抡魁可决,今虽错了场期,未足为患。两家尊人虽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为忧。就是老仆梁忠失散,所系犹小。只有这半锦未全,那半幅又为杨复恭所获,急切难得重圆,岂不最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时常提起那失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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