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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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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光楼前也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光楼俗称楼坝子,在石坝的收粮场上,面向大运河,背靠通州古城墙。两层楼阁,飞檐翘脊,吻兽雕龙。上层窗开东西南北,八面来风。下面一层前方临河开放,尽收万艘千帆。这个大光楼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前面的对联。前面敞开,却有左右两根门柱。左边的门柱上雕刻着一副楹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而右边的门柱上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据说明嘉靖年间修建好大光楼之后,巡仓御史吴仲题写了这么一副上联。下联空着,为的是让后人续对的。这不是一副绝对,后来有人对了出来: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对是对出来了,可是从内容到气魄都无法跟上联骈俪。当然,还有一些对得更令人不满意的,所以下联总是空着的。
每年的开漕时节,都是漕运码头上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除了漕运官吏、码头百行、南北商贾、通州市民以外,还有来自四面八方专门来看热闹的人。于是,码头上未收粮先收人,河下是满载着漕粮的船只,河上面则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大光楼楼檐上,挂着8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都有磨盘那么大,红通通地悬在半空中,即使不点蜡烧烛,也透出了红火和喜庆。楼前还扎起了一个彩色的牌坊,都是绸缎丝锦扎制起来的。红花彩带,随风飘舞,与那8个大灯笼相映生辉,蓬蓬勃勃。牌坊的两边,摆下了8面大鼓,每面大鼓周围,都站着4个年轻英武的鼓手。鼓手们穿着白布坎肩,扎着白头巾,赤裸着双臂,挥动着鼓槌上下翻飞。敲出了忽紧忽缓的节奏。鼓声雷动,震得人心旌激荡,搅得大运河碧浪翻腾。
大光楼的左侧,用漕船捎带来的楞木和松板搭成了一个仓廒。说是仓廒,不如说是戏台。大小高矮都要比实际的仓廒小得多,仓廒里也没有粮食。只不过开漕仪式上要进行漕船入廒的表演。一只粗笨的廒梯直通廒顶,仓廒上下也是披红挂彩、闪光夺目。
陈天伦虽说已经多次见过了开漕时节的壮观,可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或局外人观看的。现在,他已经正式成了一名年轻的军粮经纪,成了一名参与者和当事人。一大早,他就带着斛头、督管来到临清卫山东前帮。陈天伦穿着开气长衫,系着腰巾,踩着千层底布鞋,手里拿着军粮经纪密符扇。再加上他新刮的头皮,白里泛青,越发显得雄姿勃发,意气昂扬。
临清卫山东前帮停泊在石坝南侧,齐刷刷64只漕船依次排列开来。漕船上飘着彩旗,首船上挂着坐粮厅颁发的虎头牌。陈天伦下了石坝,径直朝临清卫的船队走来。到了岸边,陈天伦带着随从刚要踏上过板,却被几个运丁拦住了。
一个年长的运丁说:“先生请留步,领运官徐守备有令,任何人不许登上漕船。”
陈天伦将手里的军粮密符扇一晃:“在下是军粮经纪陈天伦,请通知徐守备,我奉命来取粮样儿。”
年长的运丁一听陈天伦说自己是军粮经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忙赔着笑脸说:“先生请稍候,我去把徐守备喊来。”
陈天伦只好在岸边等候,不大一会儿,徐嘉传果然来了。这个领运官今天也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神采飞扬。陈天伦见了,急忙上前行礼:“在下军粮经纪陈天伦参见徐将军。”
徐嘉传也笑脸相应,礼貌地还礼,就是不提请陈天伦上船的事。
陈天伦只好说:“请徐将军行个方便,我要带人到船上取粮样儿。”
徐嘉传说:“陈先生来晚了一步,粮样儿已经取走了。”
陈天伦吃了一惊:“取走了?谁取走的?”
徐嘉传说:“是马经纪取走的。”
陈天伦问:“您说的是马长山?”
徐嘉传说:“对,正是马长山马经纪。”
陈天伦说:“在下是临清卫山东前帮的军粮经纪,按规矩这粮样儿该由我来取。”
徐嘉传朝陈天伦弯了弯腰,算是表示歉意,却没说什么。
这时候,军粮经纪马长山却在他身后的船头上出现了。徐嘉传闪了闪身子,马长山走上前来,客气地对陈天伦说:“今日是开漕第一天,第一天开漕验粮很是关节,我怕兄弟初任军粮经纪,不大熟悉码头上的规矩,就替兄弟前来支应一下。”
尽管马长山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可是陈天伦也不敢轻易就范。在漕运码头上,收兑漕粮事关重大。军粮经纪更是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出了问题可是流放杀头的罪过,谁能担待得起呢?尽管马长山的说法是出于对陈天伦的负责,甚至是出于好心,可是陈天伦能领这好心吗?
然而,马长山是“盈”字号军粮经纪,是军粮经纪的老大,是首领。一百名军粮经纪,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按说,该是“天”字号排在第一位。可码头上讲个吉利,列“盈”字号为首,大概是取“盈余”之意,漕船盈余,粮仓盈余,国库盈余,图个吉利。陈天伦是“宿”字号经纪,排列在第14位,从码头上的规矩来讲,是绝对要服从马长山的领导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又是老大,谁敢不服从?
马长山见陈天伦犹豫不决的样子,从漕船上跳上岸,来到陈天伦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信不过我马哥吗?打从你爹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收兑漕粮,经常是相互提携、相互照应。对了,陈大叔的脚伤怎么样了?我一直说去看望,总是抽不出工夫来,穷忙,越穷越忙,也别说,不忙更穷了。放心吧兄弟,马哥不会害你的,等今日验完粮样儿,这漕船你该怎么收还怎么收。”
陈天伦依然是半信半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大光楼那边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声,8面大鼓敲得更加起劲,喇叭唢呐也提高了声调,人群潮水一样地朝大光楼涌去……
马长山催促说:“开漕仪式马上就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陈天伦愣着没动,马长山却甩开大步朝大光楼的方向走去。
※※※
一个黑衣女人像个幽灵似的飘了过来,贴在了陈天伦的身边。土石两坝的人都涌向大光楼了,一时间岸边显得格外的清冷空旷。陈天伦和一个斛头、两个督管站在漕船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上船人家又不允,像几捆在市场卖不出去的秫秸一样干戳着。那样子一定非常尴尬,非常可笑。
黑衣女人已经离陈天伦很近了,她那蓬松的发梢儿已经扫在了陈天伦的脸上,连口中的气息他都嗅到了。陈天伦一惊,扭过头来:“唐大姑,怎么是您?”
唐大姑冲着他神秘地笑着,只是不说话。
陈天伦问:“您来干什么?找我有事吗?”
唐大姑还是微微笑着,两只神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天伦。
陈天伦心里有点儿发毛了。在这漕运码头上,唐大姑自称是半神半仙、半人半鬼、半巫半医的角色,她的诡秘的行为和疯疯颠颠的语言,谁都觉得有点儿神经紧张。
陈天伦说:“开漕了,您还不去看看?”
果然,唐大姑又说起了那近似谶语的疯话:“开漕开漕,一网打不尽,二网没捞着,三网四网把命逃……”
陈天伦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唐大姑,您说什么呢?”
唐大姑说:“开漕啊,我在说开漕呀,你不是军粮经纪吗?经纪经纪,有惊有悸,经纪验粮,前面是虎,后面是狼……”
陈天伦问:“唐大姑,您是说我将有灾祸,是吗?”
唐大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里埋着福,福里藏着祸,要想躲过祸,快点儿查出错……”
陈天伦今天也真有点儿走火入魔,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唐大姑是来帮助他的。他虽然听的是一片疯话,却在努力领会,细细琢磨。他觉得今天事情很蹊跷,蹊跷事肯定会遇上蹊跷人,蹊跷人肯定会有蹊跷的办法。马长山突然替他取粮样儿,他总觉得是一个大陷阱。可是他又不知道这陷阱里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陷阱有多深多浅。凭着他多年在码头上耳濡目染,也凭着他多年受祖父、父亲的言传身教,有一条警戒在时时提醒着他,那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事情突然又紧急,他来不及回家跟父亲商量,旁边也没有人能帮他的忙,既然唐大姑来了,他一定要在唐大姑这里讨到教益和办法。
陈天伦急切地问:“唐大姑,求求您了,您快告诉我,错在什么地方,到哪儿去查错?”
唐大姑却走了,走得也像来时那么飘渺而神秘。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息,走的时候也没留一点儿踪迹。说走就走了,说消逝就消逝了。
唐大姑虽然走了,可陈天伦却不能走,第一次当军粮经纪,第一次抽签验粮,即使不干个漂漂亮亮,也不能招惹灾祸。唐大姑说让他快点儿查出错,错在哪儿?错在马长山取的粮样儿吗?
陈天伦在想着,我该怎么办呢?
※※※
甘戎是骑着快马赶到漕运码头上来的。兰儿找不到,她只好先把兰儿的父母亲送回去了。回到京城,她连家都没有回便连夜往回赶。她就是为了看开漕来的,开漕仪式她一定要看。不仅仅是为了看开漕仪式,兰儿就是在一个大庙会上丢的,开漕比庙会还热闹,什么人都可能出现。说不定能找到那个劫持兰儿的人,或者发现一些什么线索。这些天甘戎急是急,可是却没有失去理智。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寻找着兰儿。
她赶到大光楼前面的时候,正好赶上开漕仪式开始。仓场总督的衙役见甘戎飞奔而来,忙上前替她牵过马。于是,甘戎气喘吁吁地钻进人群,朝大光楼前面挤去。
外面围着看热闹的百姓,里面站立着数百名大小官吏。大光楼前已经没有甘戎的立足之地了。她朝四下看了看,竟然悄悄地溜进大光楼,上了二楼。
二楼四面都是窗户,放眼望去,前面是大运河,河面上万船骈集、桅帆蔽日。脚下便是黑压压的人群,形形色色、拥拥挤挤,看得清清楚楚。而大光楼的后面,则还有两处非常醒目的建筑。靠近一些的是通惠祠,由于它是纪念吴仲的,当地人都叫它吴仲祠,祠堂不大,像一座小庙。
原来的漕运码头在张家湾,元代郭守敬引昌平白浮泉入瓮山泊,再沿长河入积水潭,引一条闸河直通张家湾。南来的漕船可以直接驶进积水潭,舳舻相继,万艘朝宗。元世祖忽必烈欢喜异常,遂将这条闸河命名为通惠河。到了明嘉靖年间,水路淤湮,河道废弃。巡仓御史吴仲重修通惠河,设五闸,建二坝,将漕运码头移至通州。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大光楼的后面修了这座吴仲祠。
吴仲祠的后面,耸立着著名的燃灯宝塔。书载宝塔建于北周宇文氏年代,至大清道光已经一千二百余年。宝塔共分13层,塔上连珠直指蓝天白云。传说漕船过了沙古堆,便可“三望燃灯塔”。先有燃灯塔,后有通州城。燃灯塔是通州城的象征,后有通州知州王维珍诗云: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支塔影认通州。
甘戎站在大光楼上,左瞧右看,非常快活。这是她自从丢失了兰儿以后第一次露出笑模样。
开漕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站在仓廒下的执事已经不年轻了,一缕银须飘在胸前的彩带上,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将一只手拢在嘴边,朝着大运河的方向高喊着:“开漕喽……”
一声高呼,发自丹田,底气充盈,恢弘饱满。这声音迎着初升的太阳,响彻云霄,在整个漕运码头上飘荡,经久不绝。
执事又一声呼道:“请坝神……”
呼声一落,顿时鼓乐齐鸣,鞭炮震天,人声鼎沸。随着令人心颤的喧闹声,坝神出现在高高的廒顶上。这个坝神,青布裤子,白汗褟儿,纳帮鞋,新剃的光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青幽幽的光亮。人们冲着坝神欢呼起来,坝神也张开双臂向人们致意。
随着鼓乐声,从大光楼里面出来4个扛夫。扛夫个个是彪形大汉,却是半裸着。这是码头上的规矩,扛夫上船,要赤着膀子,脱掉裤子。裤子脱下来以后,往腰间一围,两条裤腿扎在后面,前面遮住了羞处,后面却是整个屁股蛋子都裸露着。脚上的两只鞋一脱,往后腰上一插,腰板绷得笔直。大运河素有讲礼的街道不讲礼的河道之说,到了夏天从河道到码头就是男人彻底解放的地方。几千个扛粮食的老少爷们都光着屁股(准确地说,是光着屁股,不是光着身子),女人还怎么到这里来。所以,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少到河边或码头上来的,不得已从这儿路过,也是当个睁眼瞎,不东张西望就是了。穷人家的女人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码头上是穷人觅食活命的地方,不来行吗?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娘们来缝穷,就是带着针线来缝补破损的麻袋,每天也能挣十来个铜板儿。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太太手脚不灵活,上不得船,端着簸箕来扫街,叫作扫街,实际上是扫洒在地上的粮食,如果运气好,一天也能扫到斗八升的粮食。至于梳着小抓鬏儿的姑娘,也都撒着欢儿地往码头上跑。她们主要是来抓粮食,说抓好听一点儿,实际上就是偷。抓的方法很多,钻进水里溜进漕船,想抓多少抓多少;哪个麻包掉在地上,她们就一拥而上,抢个精光;更有甚者,扛夫扛着麻包在前面走,她们追在后面用铁钎子扎麻包,粮食从麻包里洒出来,她们就趴在地上呼撸……这些女人无论老幼,都不会怕光着屁股的男人。她们见怪不怪,那些缝穷的女人最爱跟扛夫们打情骂俏,玩笑开大了她们敢撩起扛夫们的裤子给他们彻底曝光。扛夫们也乐得她们到码头上来,疯打疯闹,扛起麻包来有劲儿。
开漕仪式上,来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其中也少不了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公开场合,人多势众,上来4个光着屁股的扛夫大家非但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新鲜,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法不责众,礼亦不责众。扛夫们扛着200斤的麻包如婴儿在肩,腰杆挺得笔直,还跟着鼓乐节奏扭来扭去。扭到大姑娘小媳妇面前,还故意转过身子,加大了摇摆幅度,在她们面前晃动着结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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