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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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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感觉。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晒场上,实在无暇旁顾。他朝晒场走,随从们前呼后拥地跟着他,多一个或少一个人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是这个影子却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不可回避,就像阴天时的太阳,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光芒,却不能忽略她的存在。
是微不可察的笑声使他警觉了,他猛地回过头来,眼睛将那个影子捉住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长得非常俊秀,又有点儿调皮。那么眼熟,又一时懵住了,莫非是国子监的同窗?不,他的同窗中没有这么一位小生也似的人物。
影子又笑了,从那烂如春花的笑模样里陈天伦恍然大悟了:“你……”
甘戎笑了:“我跟你走了大半个码头了。”
陈天伦说:“你这身打扮谁瞧得出来?”
甘戎说:“我喜欢穿男装,经常这样。”
陈天伦说:“好啊,又一个花木兰。”
甘戎大方地问:“你不喜欢吗?”
大宅门里的孩子说话没遮挡,让陈天伦这个书生听了却脸红心跳。
甘戎还在跟着他往前走。
陈天伦说:“我正忙着,实在没工夫陪你。”
甘戎说:“是我来陪你。”
陈天伦说:“我来收粮,你陪我干什么?”
甘戎说:“我又不要你的工钱,给你白帮忙还不行?”
陈天伦说:“你不是要找唐大姑吗?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转转吧,唐大姑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
甘戎说:“我又不认识唐大姑,你让我到哪儿去找她?白天我帮你收粮,晚上你帮我找唐大姑,咱们以工换工,两不吃亏。”
陈天伦看了看晒场上那些光着屁股的扛夫:“这个地方,你来多不方便?”
甘戎更加大方地说:“不就是男人的屁股吗?看一个新鲜,两个新鲜,多了就不新鲜了,跟看驴屁股马屁股没什么区别。”
陈天伦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奶奶,只好随她去了。
晒干扇净的稻谷堆积如山,山脚下围满了人。斛头开始监督收粮,装斛、刮斛、倒斛、唱斛,然后是装袋、扎袋、扛袋,人来人往,走马灯一般。
陈天伦抄起一把木锨,使劲插进粮堆里,想查看一下这些经过处理的粮食是否表里如一。
一个运丁急忙过来,讨好地说:“陈老板,您放心,我们绝对不敢再做假了。”
陈天伦把从里面掏出的粮食看了看,还算满意。
那个运丁将陈天伦拉到一边,悄声说:“陈老板,您晚上有空吗?”
陈天伦绷着脸说:“有何贵干?”
那个运丁说:“这几天您没少为我们操心,怎么着也得赏我们个脸呀,我们在天河楼定了一桌饭,您再找几位兄弟……”
陈天伦严肃地说:“你们可别这样,千万别。我按照章程收粮,你们请我吃饭,我也不会少收你们一斛;不请我吃饭,我也不会多收你们一斛。我知道码头上的陈规陋习,你没见仓场总督铁大人正在匡正驱邪,力除漕弊吗?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别往枪口上撞。”
那个运丁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犹犹豫豫地说:“您的为人我们都知道,可是……您手下还有许多兄弟呢……”
陈天伦觉得运丁的话茬儿有点儿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运丁说:“您发个话,给我们个机会,让我们请请几位斛官吧……求求您了……”
陈天伦虽说是饱读诗书,可绝对不是书呆子。在读书求仕的学子中,书呆子确实有。但那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虫儿。这种人出在两种家庭,一种是一心望子成龙的土财主家,一种是要子承父业的官宦人家。这样的家庭仓里有粮食,柜里有银子,孩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无牵挂,只有读书。陈天伦不行,他不但要读书,还得要帮助父母维持生计;不但要在私塾学堂里读书,还得要到大运河边来读书;不但要读圣贤之书,还要读凡尘俗世之书;不但要研究四书五经之精要,还要探寻漕运码头之深浅。见运丁的神态和说话的口气,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于是,他撇开运丁,朝收粮过斛那边走去。
他的影子也紧随在他的后面。
可以说,漕运码头上,处处有机关,时时有奥妙。从仓场总督,到坐粮厅大小官吏,到两坝两仓,再到书办、监督、经纪,人人都有权,各自独霸一方,直到斛头、督管、把头,都不是等闲之辈,运丁们谁都不敢得罪,谁都得罪不起。单说斛头吧,按说收粮过斛,光天化日,还有什么营私舞弊之处吗?不但有,还大有关节。运丁把斛头喂好了,一船漕粮可以多量出几十斛、数百斛;运丁要是得罪了斛头,一船漕粮同样可以亏欠几十斛、数百斛。陈天伦深知斛头在这里所做的手脚。
一斛五斗,两斛一石。斛是朝廷发下来的,底小口大,木制的。斛头为了多收粮食,就用刨子将斛帮斛底削薄,或用铁棍将斛撑大。单验一斛,可能只多出一两升来,要是几十万、几百万斛加起来,那数目便非常吓人了。再有,装斛、刮斛的时候也大有学问。要想多收粮食,斛头便穿上一脚能踢死牛的包头厚底纳帮靴。一斛稻谷舀起来,上面还尖尖的,当当两三脚一踢,稻谷便塌陷下去。这叫作脚踢淋尖,一斛又能多收两三升。刮斛的奥妙全在刮板上。稻谷装进斛里以后,上面尖了出来,用脚踢了以后,沉下了一些,但还是不平。这时候,就要用一块刮板沿着斛口轻轻一刮,斛平斗满。如果真的体现公平公正,那刮板应该是平直的。可是斛头手里的刮板,看似平直,实际上是月牙形的。他想多收你的粮食,将弯度朝下,这样刮出的斛面便是凸形的;如果他想少收你的粮食,便将弯度朝上,刮出的斛面便是凹形的……
这就是高深莫测的漕运码头。
甘戎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些的,她只觉得收粮很新鲜,她没见过,又觉得码头上很好玩儿,还觉得跟陈天伦一起很开心,便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他。跟着他当然也会增加不少见识,长许多学问的。
甘戎当然没有听懂那个运丁跟陈天伦说的是什么,但是她看见陈天伦听完运丁的话以后,便急步来到过斛的地方,她也紧随了过去。
陈天伦看了两眼,便走了过去。
斛头见陈天伦来了,点头弯腰地向他讪笑着:“陈老板,您来了。”
陈天伦沉着脸不言语,上前拿过斛头手里的刮板,闭上一只眼睛一瞟,厉声问道:“这刮板平吗?”
斛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用的时间长了……难免会变形。”
陈天伦厉声说:“废话,你骗谁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收粮过斛要把心放正,把斛校准,把刮板削平,可你们怎么干的?”
斛头红着脸还想说什么,却见陈天伦卡嚓一声,将刮板撅成两截:“去,换一块合格的刮板来。”
斛头无奈,刚要转身,又被陈天伦叫住了:“把你的靴子脱下来。”
斛头看了看陈天伦,似乎没听明白陈天伦说的话。
陈天伦火了:“装什么傻呀?把你的两只蹄子褪下来。”
斛头看了看陈天伦,只好弯下腰,脱下了两只踢死牛的大头靴。
陈天伦拎起大头靴,走到晒场边上,使劲一抡胳膊,就把那双大头靴扔进了大运河里。
斛头心疼地看着陈天伦。
陈天伦说:“告诉你们,从今日起,无论是到晒场上收粮还是到漕船上收粮,你们一律给我光着两只脚丫子,连袜子都不许穿。”
斛头不言语,陈天伦气哼哼地走了。
运丁紧追在陈天伦的后面,还一个劲儿哼哼哈哈地叨唠着什么。
陈天伦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运丁为难地说:“您这样整治下属,我们佩服……也深知您的公正廉洁,可是……”
陈天伦说:“有什么话就说,别含着骨头露着肉的。”
运丁说:“您整治了他们……他们当然不敢得罪您……可是……他们心里有气……我们更受不了了……”
陈天伦说:“你听着,我向你保证,他们收粮,你就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不满意就跟他们提出来,他们要是敢难为你们,你们就告诉我,反正我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运丁看着陈天伦,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陈老板,您……好人啊……我当了半辈子运丁了,还没见过您这样收粮的,您不收钱,不要礼,就让我给您磕个头吧……”
陈天伦急忙伏下身子,把那个运丁拉起来:“老哥,别这样……码头上原本就该这样收粮……过去经纪们敲诈你们,让你们受苦了,该磕头赔情的是我……”
甘戎真真切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感动得流下泪来……
※※※
傍晚时分,石坝上已停止了过斛,陈天伦却没有走,他在晒场边上等着。这时候,几个缝穷的妇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陈天伦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们。
缝穷的是向陈天伦来领工钱的。
所谓缝穷的,就是自带针线到码头上找活儿干的妇女。装粮食的麻袋口袋破损是经常的,麻袋破了缝麻袋,口袋破了缝口袋,再有哪个扛夫的裤子破了,也顺便给他撩上几针。这笔工钱由经纪付,每天能挣二三十文钱,够一家人的嚼谷儿。缝穷的上码头,主要不是为了挣工钱,而是为了“拿”粮食。拿其实就是偷,但法不责众,码头上的规矩。大盗为偷,小盗为拿。三五升粮食,往裤裆里一装,能叫偷吗?叫偷也是小偷小摸,但是偷字毕竟不雅,所以叫小摸小拿。国家国家,国是咱自家的,从家里拿点儿东西还能叫偷?
就是这样,凡是到码头上缝穷的都是穿着大裤裆的裤子,无论天气多热,男人光屁股还浑身汗流,女人都是青布裤子大夹袄,看着又热又不利索。其实,缝穷的里面也有许多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小媳妇,这身衣服一穿,个个像是逃荒要饭的半大老婆子。再有,如此穿戴除了“拿”粮食方便,还有一个好处,码头上都是光着屁股的男人,女人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不是招惹是非吗?还是穿戴得又老又丑分不出男女最安全可靠。有孩子的妇女还常常抱着孩子来缝穷,孩子穿的衣服里都是兜儿,塞得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冷眼人根本看不出来。
缝穷的到码头上来“拿”粮食,是多少年的规矩了。法理不容情理容,不合规矩合习俗,从来没有人管过。说从来没有人管过也不对,传说早先是管的,缝穷的每天上码头都要“净身”。有坐粮厅派的人专门把守着,妇女要把裤脚散开,把衣襟敞开,把里面的粮食抖落干净。还要把鞋脱下来,把鞋壳里的粮食粒也要倒干净,这样才能离开码头。后来不知道哪一年,坐粮厅来了两位厅丞,一位姓毕,一位姓严。姓严的是个汉官,穷苦人出身,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一年到头,不就是指望着漕粮上坝的时候弄点儿粮食吗?你管得那么严干什么?哪一位官员少贪点儿,就足够缝穷的“拿”的了。从缝穷的身上搜粮食粒,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吗?于是,姓严的厅丞对姓毕的厅丞说:“得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容易,几斗米不够富人一杯酒,却能救穷人一家子的命。你姓毕,我姓严,咱俩就闭眼(毕严)吧。”
谁知道,到如今陈天伦却不闭眼。他的身边放着一个大笸箩,几个妇女来了,他不提工钱的事,却让每个人都解开衣襟,散开裤脚,把身上的粮食都抖落在大笸箩里。
这一下,缝穷的傻了。七八个妇女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好像谁都没听懂陈天伦的话。
陈天伦绷着脸等待着,反正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就甭想领工钱。
缝穷的妇女有七八个,七八双眼睛都突突地瞧着冯寡妇。虾米小鱼儿都有领头的,到“盈”字号来缝穷的头儿就是冯寡妇。
冯寡妇四十岁出头,身子骨壮实,性格也敞亮。敢说话,什么脏话、丑话、牙碜话都敢说,男爷们儿似的。冯寡妇见大伙儿看着他,便走到陈天伦的面前来:“我说天伦呀,你这是干嘛呀?”
陈天伦说:“码头上的漕粮,是不远千里从大运河运来的,一颗一粒都是朝廷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占为己有。”
冯寡妇说:“缝穷的往裤裆里塞巴点儿粮食,这是多年的规矩,连坐粮厅都不管。”
陈天伦说:“别人不管我管,总要有人管。多年的规矩怎么了,规矩越老越应该破一破。”
冯寡妇说:“天伦,你这是何必呢?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我还是你姑呢,算不上亲姑,可也不算远,你爷爷跟我爸爸可是堂兄弟。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陈天伦说:“您别提这个,我奉的是朝廷的令,收的是皇粮。您对我有多大的恩,多大的情,我单还您,单报答您。咱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掺和在一块儿。”
冯寡妇没话说了,另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说:“陈经纪,你高高手我们就过去了。你爸爸当经纪的时候可不这样,我们跟着你爸爸干了这么些年了,是亲三分相,是火热成灰。别这样好不好?”
陈天伦毫不妥协:“不行,我不能干那些对不起朝廷的事。我爸爸不管就已经错了,我不能再错。”
这些妇女见陈天伦软的不吃,硬的不吃,都愤怒起来,纷纷说起了难听的。有的公开地说,有的小声嘟囔:
“这是干嘛呀,犯哪家子病呀?不就是仓场总督赏了个‘盈’字号吗?至于的吗?”
“陈日修多和善的人啊,见了咱乡亲总是不笑不说话,怎么生出这么个‘一根筋’呀?”
“这种人啊,就靠着踩烂别人往上爬,六亲不认……”
这些难听的话陈天伦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任这些缝穷的说三道四,反正他有一定之规,那就是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了,就甭想从我这儿领到工钱。
没权的终归斗不过有权的,最后这些缝穷的没有办法,也只好按照陈天伦说的,敞开衣襟,散开裤脚,把粮食抖落在笸箩里……
※※※
这些缝穷的算是被陈天伦制服了,龙王庙那边却出了事。闹事的是那些扛夫,最惹不起的人。
如果要问,漕运码头上谁最厉害,那么就会有人告诉你,一是权力最硬的,一是拳头最硬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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