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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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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简结结巴巴地说:“这……大人是问……”
铁麟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金简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下官实在不知……”
铁麟说:“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说,你从他那里借走两廒粮食,有没有这么回事?”
金简说:“啊……有……有……”
铁麟说:“有户部的批件吗?”
金简见问,反而沉着起来,利嘴利舌地说:“户部的批件倒是没有,不过有穆相的手谕。大人请等一下……”
铁麟心里一动,金简所说的穆相指的是军机大臣穆彰阿,一个手掌遮天,权可倾国的大人物。如今官场上,穆党满天下。他的手谕,当然比户部的批件更有用了。
金简从案卷里找出穆彰阿的手谕,递给了铁麟。
铁麟接过仔细地看着,穆彰阿只说此粮朝廷特需,到底是何所需,他并没有说。
这时候,貌似草包的金简却说出了一句戳铁麟肺管子的话:“要不,铁大人去问问穆相?”
铁麟看了金简一眼,恨不得扇他个耳光。就是再借铁麟点儿胆子,他也不敢去问穆彰阿呀。就是要问,也得由王鼎大人当朝去问。
铁麟把穆彰阿的手谕还给了金简,他注意到了金简的神态渐渐地平静下来。很显然,金简是穆党的中坚分子,有了穆彰阿这个靠山,他还有什么畏惧的呢?但是,铁麟转念一想,心里突然一亮。金简到底还是个蠢货,见铁麟问那两廒粮食,他心里有了底。那么刚才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呢?很显然,他以为铁麟抓到了他别的什么把柄,到底是什么把柄让他如此紧张呢?
金简恢复了常态,开始向铁麟讨好说:“铁大人今日要是赏光,就在舍下用点儿便饭吧。”
铁麟摇着头说:“不不,谢谢了,我还要返回京城。过几天本官就要来仓场衙门,大运西仓陈粮为什么积压那么多?邵友廉到底称职不称职,坐粮厅的几处要害的官员要调整一下,你跟许良年先议议,等本官来通之后再做决断。”
铁麟说完,举步朝外走去。
※※※
在城墙上修建庙宇,为世所罕见。蹊跷的是在通州城墙的东南隅,竟然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文昌阁。
陈天伦、马长山陪着甘瑞骑着马过来,沿着城下的马道直接登上了文昌阁。这里是文人墨客吟诗唱词,附庸风雅的地方。三个人有两个是国子监的生员,来到通州,进过饭店,逛过赌场,看过跳宝案的,怎么也得到文昌阁来应应景儿呀?要不,怎么对得起孔孟之徒的美誉呢?
文昌阁里供奉的是文昌帝君,掌管功名利禄之神。陈天伦和甘瑞要读书入仕获取功名,怎么能不给文昌帝君烧炷香,磕个头呢?
拴好马匹,三个人便进了红墙环绕的庙门。文昌阁分东西两进院落,东院的殿堂里有神牌、香案、功德箱。三个人拈香点烛,跪拜祈祷。拜完之后,又进了西院。西院较为宽阔,有两株参天古树,一块康熙年间重修文昌阁的石碑,还有石桌石凳等清谈品饮的方便之处。
陈天伦站在城头上,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兴奋地对甘瑞说:“到这里游览,最宜夏秋之季。甘兄请看,东面是奔流的大运河,万舟骈集,舳舻千里;南面是通往京都的御制石道,车水马龙,人流如涌;西边是通州古城,万家灯火,仓廒耸立;北面是土石两坝,宝塔入云,钟播天外……”
甘瑞说:“听听,陈兄又在作诗了,可谓是才华横溢,脱颖而出。”
陈天伦说:“不怕甘兄见笑,学弟还真的在这文昌阁上作过一首诗。”
马长山说:“且慢,作诗不可无酒,等我把酒摆上,兄弟再大展才华。”
说着,三个人把从饭店里带来的酒菜、酒杯和两瓶湾酒,摆在了石桌上。马长山把三只酒杯斟满,甘瑞先端起一杯,兴奋地说:“陈兄请,兄弟手端酒杯,聆听天上之音。”
陈天伦也端起一杯酒,冲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引项高吟起来:
高楼极目夕阳低,雨后遥山一带齐。
风送晚凉人灌圃,烟含浓绿柳摇堤。
草迷小径波侵岸,麦秀田畴菜满畦。
野调声繁如互答,徘徊直待月华西。
陈天伦吟诵完了,甘瑞和马长山立即击掌叫好,一齐向陈天伦敬酒。陈天伦也兴奋起来,接过甘瑞和马长山的酒一饮而尽。日已西沉,晚风吹拂着正在解冻的河面,料峭得有点儿刺骨。马长山建议到一家酒店去喝,边喝边聊。甘瑞却说:“不行,我今日还要赶回去。马哥,你看见了吧,天伦兄也是痛快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陈天伦立刻警惕起来,从甘瑞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的时候起,陈天伦便觉得此公来者不善。后来进了漕运酒楼,见到了马长山,更令陈天伦心里生疑,所以他才坚持由他来付账。及至到了六六顺宝局,陈天伦的警惕依然没有放松。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时刻在琢磨着,他们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后来出现了杨八跳宝案的事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使他反倒轻松起来,反倒把甘瑞和马长山当成了朋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现在,听了甘瑞这句话,他又警觉起来。
马长山把酒杯斟满,招呼着陈天伦坐下。
陈天伦今天的兴致满高,又端起了酒杯。
马长山压着他的胳膊拦住了他:“兄弟,慢,容马哥说句话。”
陈天伦问:“你说了那么多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马长山诚恳地说:“对,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今日甘兄把你约出来,你很给面子,这让马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既然你跟甘兄是同窗好友,咱也就没的说了。”
陈天伦说:“这些话中午喝酒的时候你就说过了,还是拣你想说的说吧。”
马长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陈天伦面前,这是一张5000两银子的大票。
陈天伦看了一眼马长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马长山说:“天伦兄弟,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读书人,现在已经是生员了,今年又要参加大比,登科中举是肯定的了。所以说,兄弟你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呢,一辈子喝的是运河水,吃的是漕粮。你今年要参加乡试,那军粮经纪是不能兼顾了……”
陈天伦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军粮经纪让给你。”
马长山说:“兄弟你明白,这军粮经纪是个饭碗。可不是金饭碗,不是银饭碗,最多算是个瓷饭碗。你放下这个瓷饭碗,还能捧银饭碗金饭碗,哥哥我没了这个饭碗,只有干瞪着眼挨饿了……”
陈天伦说:“这军粮经纪大小也算个官,不算朝廷命官,也是坐粮厅委任的,能这样用银子随便买卖吗?”
马长山笑了:“天伦兄弟,哥哥就喜欢你这天真劲儿。你说这军粮经纪是坐粮厅委任的,不能随便买卖。那么我问你,你陈家的‘宿’字号是怎么来的?”
陈天伦翻了翻眼皮没说话,不错,陈家的“宿”字号军粮经纪是花2000两银子从丁家买来的。那2000两银子是他祖父卖了自己高中的孝廉得来的。孝廉都可以卖,经纪有什么不能卖的。他自己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蠢话呢?
马长山倒没有得理不饶人,继续央求着陈天伦说:“兄弟,反正你要参加乡试,这军粮经纪是不能干下去了。我打听好了,这军粮经纪你不干,你家老爷子也不能接着干,因为老爷子交给你的时候是‘宿’字号,现在你已经把它变成‘盈’字号了。在咱们漕运码头上,只有我才能执掌着‘盈’字号。这你是清楚的。”
陈天伦说:“你的‘盈’字号跟我的‘盈’字号不一样,你的‘盈’字号已经被仓场总督废了。”
马长山说:“废了可以恢复嘛,只要这‘盈’字号没有人占着,它就还能姓马。别的不用兄弟你管,你只要把这5000两银票收下,踏踏实实地去考功名,别的事你就甭管了。”
马长山说完这句话,看了看甘瑞。
甘瑞悠闲地看着西山落日,似乎他们两个人的交易与他毫无关系。
陈天伦明白了,在他的背后,在马长山与甘瑞之间肯定还存在着一笔巨大的交易。甘瑞是仓场总督铁麟的公子,他恢复马长山的“盈”字号军粮经纪是没有问题的。用不着去求他的父亲,他找坐粮厅的哪位大人,都不会不给甘瑞面子的。
想到甘瑞要打着他父亲的旗号干这不干不净的名堂,他心里立刻波涛汹涌起来。铁麟是个一心要革除漕弊的朝廷命官,是个大清王朝的忠臣,是他所崇拜的英雄。自从他受到铁麟的青睐与重用之后,他就时刻以铁麟为师,发誓要为朝廷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是现在……是谁在拆铁麟的墙角?是谁在朝铁麟的脸上抹黑?如果甘瑞背着铁麟做出一些违章乱法的事情,铁麟还怎么能够大刀阔斧地铲除漕弊?古往今来,一些不法衙内、不肖子孙毁父辈名声祖辈事业的例子还少吗?不行,有这么好的一个官是大清之幸,是漕运之幸,是百姓之幸,不能让他毁在自己的儿子手里。陈天伦立刻想起了那天在孔府饭庄甘戎当着龚自珍大人的面嘱咐他的话,我哥哥要是来求你什么事,你可千万别答应。甘戎啊甘戎,你不但是个嫉恶如仇的侠女,还是个颇有心计的志士。你怎么不是个男儿呢?你若是个男儿,一定能协助你父亲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若是个男儿,我陈天伦一定与你结为金兰之好,生生死死,患难与共。铁麟大人位高薄天,晚生不敢攀缘,你甘戎不会嫌弃我吧。
陈天伦想到这些,腾地站起来,对马长山说:“不,今年的乡试我不参加了。”
首先吃惊的是甘瑞:“什么?陈兄,你……你可要冷静一点儿,今年的大比你怎么能不参加呢?”
陈天伦压抑着满腔的激愤说:“我想……这大运河需要我,这漕运码头需要我,还有……甘兄,令尊大人可是难得的好官啊,是将要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你……你可不能毁他呀?”
甘瑞一下愣住了:“陈兄,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了?”
陈天伦不客气地说:“这还用我说吗?如果我要是把‘盈’字号军粮经纪卖给他马长山,剩下的事情不都是你去做吗?你做这些事敢求令尊大人吗?如果不求令尊大人,你求谁呢?你求谁还不是打着令尊大人的旗号?”
甘瑞气怒了:“陈天伦,你怎么不识好歹呢?我甘瑞要做什么,想怎么做,碍你蛋疼了,你管得着吗?”
陈天伦说:“我是管不着,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参加今年的大比了,我要继续当我的军粮经纪,‘盈’字号军粮经纪。”
甘瑞问:“为什么?”
陈天伦含着眼泪说:“我……只想为大清国多收几粒干净的粮食,也为……为了不让别人玷污铁麟大人的清白。”
陈天伦说完这句话,匆忙地向甘瑞作了个揖,说了声“恕不奉陪”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
陈日修跟夏雨轩也在一起喝酒。他们不是在酒店,而是在九棵树牡丹亭客栈里。
还是当年那个小院,还是院里那个栽种着牡丹的小凉亭。春气未来,草木未萌,院子里还是光秃秃、冷清清的。小屋里却是热气腾腾,他们在吃着羊肉火锅。
今天上午,夏雨轩办完了公事,突然来了兴致,想到当年他落难的那个牡丹亭客栈看一看。去牡丹亭,必然要约上陈日修。那也是陈日修当年救他命的地方,要不是上苍让他遇见了陈日修,他的尸骨早就朽烂如泥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记起来了,他还欠着陈日修一个债。这个债像一扇磨盘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想起来就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要到铁麟面前替陈日修说情,让他接替儿子陈天伦“盈”字号军粮经纪。
这在官场上,实在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这件小事,却让夏雨轩为了难。夏雨轩虽然做了十来年的官,却依然是书生意气。苦寒家庭出身的读书人天生一副傲骨,夏雨轩又是个性格内向极好脸面的人,再加上带着点儿酸气的清高,使他很难开口求人。他常说,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他所说的难不是难办的难,而是难以舍下脸面的难。夏雨轩是这样一个人,而铁麟呢,又似乎是铁面无私,不苟言笑。他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也称得上是朋友。可是铁麟这个朋友与陈日修这个朋友却完全不同。跟铁麟之间好像更多的是互相尊重,甚至互相信任,可是很难沟通心灵。跟陈日修则不然了,两个人都是性情中人,可以做到无话不说。在官场上,交个同事的朋友不难,难的是交个过心的朋友。
不过,这件事再难也得办。这要是夏雨轩自己的事,他肯定就算了,不会去找铁麟碰钉子的。陈日修的事就不同了,自己的事可以不办,陈日修的事不能不办。眼看就要冬去春来了,估计铁麟又快到通州的仓场总督衙门来办公了。这件事迫在眉睫,需要好好跟陈日修商量一下。
炭火烧得很旺,铜锅里的汤滚滚沸腾着。土炕也烧得暖暖的,两个人隔着一张小桌坐着,中间蒸腾着浓浓的热气,将两个人的面目都笼罩得模糊起来。
夏雨轩一直在斟酌着怎么跟陈日修扯起这个话题。说实在的,时至今日,陈家父子也没有正式向他夏雨轩提出要求。要是一般关系,夏雨轩才不会主动提出来呢。但是事关陈家的利益,他就不能装傻了。事情明明摆在这儿,还用得着人家开口求你吗?
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就先扯闲篇。夏雨轩端着酒杯,感慨万分地说:“陈兄,你信不信命?你信不信缘分?反正我信。”
陈日修看着夏雨轩,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时没有回答。
夏雨轩继续说:“天下道路如网,何止亿万斯条,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条路?天下客舍如林,何止亿万斯家,我为什么偏偏进了这一家?天下人海茫茫,何止亿万斯个,我为什么偏偏遇上了你?”
陈日修明白了,说:“世界上的事嘛,都是千巧万巧,凑成了一个不巧;当然,也有时候是千不巧万不巧凑成了一个巧。”
夏雨轩说:“这巧与不巧,你说是不是命?”
陈日修说:“可以这么说,有命便有运,命乃天道,运乃天道之行。”
夏雨轩说:“如此说来,每一个人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命运规定好了的,犹如水之有河,车之有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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