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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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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又都拒他于千里之外。他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让他觉得在前呼后拥中形只影单。大运西仓是什么?大运西仓就是一个王国,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他恰恰是这个王国的闯入者,陌生得使他恐慌。他不知道哪里是花丛,哪里是荆棘,哪里是坟墓,哪里是陷阱……

金汝林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思想准备的。当过书吏,又做过师爷的金汝林是深知官场三昧的。官场历来是吏人世界,官人为吏所欺,为吏所卖,为吏所害,势在必然。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当官的都是外来的,任期一到便会卷铺盖滚蛋。而官署衙门里的吏胥衙役则都是土生土长的土苗子,好多都是世代为吏,子孙相继。他们根子扎得很深,而且盘根错节,结派成帮,虎狼成群。连包公这样明察秋毫的清官都曾经被值堂书吏拴进套儿里,更不用说庸官、贪官了。庸官就是任吏胥摆布的傀儡,贪官则是被吏胥利用的替罪羊。万两赃银,官得三千,其余均被吏胥侵吞。可事发之后,官人摘掉乌纱帽,吏胥还会继续留下来欺瞒利用新的官人。这就叫做任你官清如水,难逃吏滑如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时令已经进入初夏季节,夜色很美。月光水一样地在天地间荡漾着,天空上那些闪烁着的星星,月亮旁边的那变幻莫测的云朵,以及窗外那摇曳的花枝树影,都像是浸漫在天湖中的倒影。金汝林躺在炕上,随着朦朦胧胧的睡意,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那个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又传了过来。开始细如游丝,时断时续,后来便渐渐清晰起来,清晰得好像那哭泣声就在他的炕沿底下。

金汝林睡意全无,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下炕,朝外走去……

※※※

金汝林半夜三更朝监督衙署大门外走去,值勤的衙役都觉得奇怪,可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想关切地问他到哪儿去,又不好开口。金汝林便旁若无人地走出来,跟谁都没打招呼。

要到衙署的后面去,东面没有路,得顺着西边的一条小胡同往北走。金汝林没走几步,突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就在监督衙署大门外的不远处,似走又停,犹犹豫豫,鬼鬼祟祟。金汝林放轻了脚步,从背后看又有点儿眼熟,谁呢?

金汝林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个人惊吓得转过身,见是大运西仓的监督,急忙跪下身来:“老爷……”

金汝林也吓了一跳:“你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说:“小的林满帆……”

金汝林借着月光认了出来:“哎呀,是林仓书呀,快起来……”

这正是两个月前铁麟为金汝林介绍过来的樊小篱的丈夫林满帆,看在是铁麟大人亲自介绍过来的份上,又见林满帆能写会算,脑子好使,又显得厚道忠实,金汝林便破格让他当上了仓场的书吏。这又让林满帆对金汝林感激涕零,不知该如何报答是好。

干了一段时间以后,金汝林越发觉得林满帆是个靠得住的人,便暗暗叮嘱他注意一下仓场的账目,并嘱咐他要注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引起别人的怀疑。

金汝林问:“林仓书,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呀?”

林满帆说:“有些事要跟老爷您禀报,白天到您这儿来怕人多眼杂不方便,想晚上来吧,又怕您睡了打扰您。小的正在这儿犯犹豫呢,没想到您却出来了。”

金汝林问:“事情很重要吗?”

林满帆说:“老爷您不是让小的注意一下仓场的账目吗?小的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果然有不少的疑点。小的抄了一份,请老爷您看一看。”

林满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账本,交给了金汝林。

金汝林将账本接过来,顺手揣进怀里。

林满帆说:“老爷早点儿歇着吧,小的回去了。”

金汝林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陪本官走走吧。”

林满帆受宠若惊地说:“好好,小的愿意伺候您。”

金汝林带着林满帆顺西边的胡同拐进去,林满帆心里疑惑,可也不敢多问。

金汝林说:“你来仓场也两个多月了,听到一些什么吗?”

林满帆说:“听是听到了,不过……”

金汝林说:“没关系,多难听的话你都可以跟我说。”

林满帆犹豫着:“他们说……”

金汝林催促着:“说下去。”

林满帆鼓起勇气说:“他们说……老爷您是铁麟大人拖来的‘油瓶儿’……”

这话太难听了,寡妇带着孩子改嫁称作“拖油瓶儿”。就是说,铁麟不是原配,而他金汝林呢,更是外秧野种。他妈的,这些人太猖狂了,漕运码头是朝廷的,仓场天庾是皇上的,他们却当成了自家的祖产,还居然把朝廷的命官说成是改嫁过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金汝林怒气冲冲地问:“这混账话是谁说的?”

林满帆有点儿为难了。运丁出身的他原本最重义气、最讲光明磊落,平生他最痛恨的人便是那些阿谀奉承、背后打小报告的人。没想到现在他却扮演起了这样一个可恶的角色。只因为金汝林有恩于他,他不能听见金汝林被诽谤无动于衷。为了报恩,就要出卖同僚吗?为了报恩,就得违背做人的准则吗?林满帆困惑了。

金汝林倒并非那种小肚子鸡肠、睚眦必报的人,见林满帆难以开口,便不再追问。这话谁说的还用问吗?不管是谁说,都说明有人在排斥他、在仇视他、甚至欲除之而后快。铁麟的处境比他还险恶,要想报答铁麟大人的知遇之恩,要想为朝廷干点儿事,他必须承担起这些流言蜚语。他更知道,在这些流言蜚语的后面接踵而来的便是杀气逼人的明枪暗箭……

穿过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胡同,他们来到了监督衙署的后面。金汝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原来这里是一片荒凉恐怖、鬼气妖雾弥漫的地方。紧靠着衙署后墙的便是一条散发着臭气的河沟,河沟外面是一片凌乱不堪的坟场。坟场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或新或陈的坟墓。坟墓中间长满了杂草和荆棘,也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树木。在这些杂草树木中,隐藏其间的各类瘮人的动物都借着夜色兴风作浪起来。蛇在草叶上胆大妄为地直起了身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像是把倒立的银剑;刺猬在坟头上跪拜着北斗星,希图早日得道成仙;狐狸在树后面吐着火球儿,为孤魂野鬼指引通往地狱的道路;猫头鹰在树梢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不知道这倒霉的晦气要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蝙蝠幽灵般地在妖雾中穿飞,像是在匆忙传递着鬼魂的信息……

别看林满帆是走南闯北的运丁,他却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他的胆小不仅表现在做人做事的小心谨慎上,而且他还怕神鬼妖魔。金汝林把他引到这个地方,他的头发根立刻挓挲起来,后背冒着凉气,两条腿都打软儿了。

金汝林虽说比林满帆的胆子大一些,可是到了这个地方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原本是要自己来的,幸亏半路上遇见了林满帆。他站在这片坟场的外面,擦着地皮的小风掀动着他的裤脚儿,似乎是被什么纠缠着。他停住了脚步,仄着耳朵细听起来。那凄厉的哭泣声似乎就在这片坟墓里,依然是若有若无,时隐时现。

林满帆可沉不住气了:“老爷,您……您到这儿干什么?”

金汝林听见,林满帆说话的声调都颤抖起来。

林满帆又说:“老爷,咱回去吧。”

金汝林问:“你听到了吗?”

林满帆惊悚地问:“什么……您说听见了什么?”

金汝林说:“哭声,一个女人的哭声。”

林满帆更惊骇了:“没……没有什么哭声啊……”

金汝林笑了:“看来你是被吓坏了,这么清晰的哭声你怎么听不见呢?”

林满帆的声音倒像是哭了起来:“老爷……您说……那个女人在哪儿?”

金汝林朝坟场中间指了指:“就在那儿。”

林满帆不敢朝那坟场里面看,他的耳朵确实什么也听不清了,只觉得一群鬼魂在嗷嗷怪叫,根本听不见什么女人的哭声。

金汝林说:“走,咱进去看看。”

林满帆的身子筛糠似地抖起来,颤声哀求着:“老爷……老爷……咱回去吧……这地方……太……太吓人了。”

金汝林说:“你要是害怕,就在这儿等着我,我自己进去看看。”

林满帆都要瘫痪在地上了:“不……不……老爷……您……您千万不能去……”

金汝林没有理睬林满帆,不知道从哪儿来了那么一股勇气,甩开脚朝坟场里走去。

林满帆再害怕,也不能舍下金汝林不管啊!这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他的恩人。他强迫自己把胆子壮起来,磕磕绊绊地跟着金汝林朝坟场里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像踩着自己的胆子,他听不见女人的哭声,却听得见自己的胆囊在嘎嘎作响,随时都有被吓破的危险。他真的后悔了,怎么鬼使神差,今天晚上要来找金汝林呢?怎么那么凑巧,金汝林晚上要出来到这个鬼地方呢?

草丛里的四仙八怪被他们惊动了,蛇在蹿,蝙蝠在逃,狐狸在诱惑,刺猬在捉弄,猫头鹰在嘲笑……嗷的一声怪叫,一只狸猫从他们脚下的草丛里跳出来,越过他们的头顶,闪电般地飞逃而去……

林满帆吓得扑的坐在了地上,啊的叫了一声。

金汝林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拉起林满帆,嘲笑着说:“哎呀,你好歹也是个爷们儿,胆子怎这么小?”

林满帆真的哭了起来:“老爷,求求您了,咱回去吧……”

金汝林挥手止住了林满帆的哭声:“别出声,你听。”

突然,那个哭泣的声音大起来,林满帆一把拉住了金汝林的衣襟:“老爷……是……是有人在哭……”

哭声从一座坍塌下来的坟茔后面传出来的,金汝林放慢了脚步,试探着朝前挪动着。

坟茔后面跪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像是从那坍塌的坟茔里蒸腾出来的一团云雾。这云雾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幻化成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凝聚成了一丛枯草。幻成人形的时候便传出嘤嘤的哭泣声,凝聚成枯草的时候便娉娉袅袅随风摇曳……

金汝林大吼一声:“谁?谁在那里哭泣?”

这一声吼不仅把林满帆吓得魂飞胆散,连草丛树棵里的夜游动物都呼啦啦四散而逃……

金汝林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着从他头顶上掠过的蝙蝠和夜鸟,一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当他再次朝那座坍塌的坟茔望去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见了。那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也像云雾一样地消失了,或像蝙蝠和夜鸟一样地逃遁了……

无论如何,金汝林也没有勇气朝那座坍塌的坟茔走过去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拉住了林满帆。这让林满帆感动得想哭,其实他哪里知道,金汝林这个举动,一半是为了安慰林满帆,一半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远处,传来了一阵如泣如歌的声音:“船走水道,车走石道,人走狗道,猫钻地道,妖魔鬼怪,都走粮道,先碾新米,后运新稻,黄鬼入坟,白鬼进庙……”

林满帆说:“是李疯子。”

金汝林说:“怎么会是他呢?”

※※※

傍晚的时候,冬梅一个人在后花园里洗衣服。她坐在井台上,身前是一个大木盆,怀里是一块搓板。她两只手在搓板上搓揉着衣服,缓缓的,悠悠的,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望着眼前那开满了花朵的夹竹桃,醉迷迷地想起了心事。

低飞的紫燕是从遥远的南方回来的,它们到过衡阳吗?“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是铁麟老爷吟哦过的两句诗,铁麟老爷经常独自吟诗,吟的是些什么她都没记住,惟独这两句她记住了,只因为那诗里有衡阳二字。这些燕子到衡阳在谁家搭的窝儿?那里有个演陂镇你们知道吗?演陂镇有个黄石村你们去过吗?黄石村的村口,有一所很旧很旧的老房子,房顶上长满了茅草,屋檐下的椽子已经朽烂了。可是屋梁还是好好的,每年燕子都在那屋梁上搭窝儿,那些搭窝儿的燕子是你们吗?你们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吗?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好吗?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念叨过我吗?不……肯定是不记得了……我算什么?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多余的,是个吃货,是个累赘……可是,我毕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呀,猫呀狗的还知道护着崽儿,难道你们就不想念我吗……衡阳,衡阳,衡阳到北京有多远……你们知道北京有个通州吗?你们知道大运河吗?你们知道漕运码头吗……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是谁这么讨厌,都不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心事。

那双手软软的,热乎乎的,肯定是个女孩儿的手。谁呢?夏草,不像,夏草的手很胖;秋叶,不像,秋叶的手指尖尖的,又细又长;那是谁呢?天呀,除了她们俩这院子里还有谁?

冬梅叫了起来:“快松开,你是谁呀?”

那双手不但不松开,反而捂得更紧了。

冬梅急了,从木盆里掬起一捧水使劲向后撂去。

呀的叫了一声,那双手松开了。

冬梅扭头一看,却原来是妞妞。

妞妞呲着女孩儿一样的白牙冲着冬梅笑着。

冬梅很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讨厌鬼。”

妞妞仍然嬉皮笑脸:“你说谁讨厌?”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讨厌。”

妞妞过来又要捂冬梅的脸,冬梅一边躲避着,一边用水泼着他。

在冬梅的眼里,世界上没有比妞妞更讨厌的人了。他算什么东西呢?男不男,女不女,没羞没臊没脸皮,还……还跟铁麟大人撒娇讨贱。谁知道铁麟大人犯了什么病,干嘛单单喜欢这个下流胚?他又不是女人,男人应该喜欢女人的;他又不是小孩儿,小孩儿跟大人撒娇还是情有可原的;他跟老爷撒娇也就罢了,可是他还跟老爷胡闹。铁麟老爷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大官,是经常见到皇上的人,你怎么能那样没大没小地不成体统呢……

妞妞蹲在冬梅面前,讨好地说:“冬梅,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儿发愣,想什么呢?”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管得着吗?”

妞妞死皮赖脸地说:“你瞧,我见你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来陪陪你还不好吗?”

冬梅说:“我不用你陪。”

妞妞说:“瞧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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