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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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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
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
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
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
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
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
也?”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
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
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
访。”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
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
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
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嗷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
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
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之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
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
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
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
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
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
景象何堪?”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
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
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生曰:
“小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
“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
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
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
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幞被,为生安置。曰:
“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
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
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
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
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
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
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
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
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
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
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
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
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
“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
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
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
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
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
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
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
“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
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
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
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
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
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疑虑间,吴生至,女
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
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
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
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
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
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葬处,
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
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
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
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
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
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
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
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
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
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
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
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
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
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
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
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
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
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
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
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
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
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
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
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
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
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
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
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何常憨耶。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
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
态耳。”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
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
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
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
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
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
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
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
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
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
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
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
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
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
也被摄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
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
“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
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
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
墀,曰:“非义之物,污我橐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
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
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
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
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
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
固不敢近。”又问:“何以迷人?”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
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
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
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
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
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
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袱,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
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
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
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
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
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
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
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
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
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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