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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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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冒着黑烟,你追我赶像游戏一样飞驰而过,刚要惊叹,却见骑手个个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很灵活地表演驾车杂技。小米见惯不惊地闭目养神,我咽下一口唾沫,终于什么感想也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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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就这样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开了大约两小时,云山雾海地上坡下坡,后来路边终于有了房屋,司机下去买了一盒香烟,上来对我们说:“美斯乐到了……你们去哪家?”
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老先生就是曼谷丰先生的父亲,丰老先生身体不大好,快七十岁的人,前年得了中风症,目前基本痊愈,只是行动不大灵便。他和太太都是云南澜沧人,1958年出境,最高职务任国民党残军师长,授上校军衔。
丰宅是幢|乳白色三层洋楼,坐落在村子最高处,楼房背后是花园,一条水泥车道通上去,为当地风景线之一。当然丰先生的洋楼并不算村里最豪华的建筑,我惊讶地看见美斯乐这个金三角山村,不仅到处都能看见西式洋楼别墅,而且还有琉璃瓦大飞檐画梁雕栋的中国宫殿。这些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大多依山而建,背衬灿烂蓝天和郁郁苍苍的绿树,让人怀疑这不是蛮荒之地而是来到疗养胜地。小米说,那些都是长官的豪宅,长官是这里的上帝。小米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中国知识分子酸溜溜或者愤世嫉俗的口气,而是充满敬畏和景仰。以我的印象,村里至少有几十幢装修华丽的豪宅吧,它们居高临下地占据村里的显要位置,给外来者以财大气粗和富丽堂皇的表面印象。
因为有我与曼谷丰先生的关系作铺垫,丰老先生对我的到来表示谨慎的欢迎,邀我共进午餐。丰宅很阔气,宅院很大,我想如果放在西方,主人一定会在空地上种植许多树木,培植大片草坪,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但是这家曾经当过国民党师长的主人却养了许多狗和家禽,那些精力旺盛的畜生不停地互相追逐,在空旷的泥地上打滚和奔来奔去,像一群淘气孩子或者业余足球运动员。我们穿过院子来到饭厅,这餐饭是我进金三角第一餐,印象十分深刻;饭是泰国米饭,菜是道地的云南菜,辣椒鸡块,茄子肉,辣椒山菌,水豆豉,等等。这些饭菜挟带扑面而来的家乡气息,我在云南生活十七年,自认为是半个云南人,所以这种浓郁的家乡气息令我食欲大开,倍感亲切和满足。
采访是从饭桌上开始的,我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请恕我冒昧,请问国民党残军依靠什么经济来源养活自己?”
丰先生吃得很慢,他因为中风,一只手不大灵便,慢慢往口中送饭。他说:“护商。我们为马帮提供武装保护,商人交保护费。另外我们在管区内抽取一定比例的税收。”
我停止咀嚼,说:“你们不种罂粟吗?比如贩毒,做海洛因、鸦片生意?”
丰先生显得很有准备,他稳稳地回答:“部队有时也做一些生意,比如第三军李文焕就靠做生意起家,至于他怎样做,做些什么你去问他好了。我们第五军从来不做毒品,如果有人悄悄做,那是个别人的事,不是部队行为。”
我怀疑地说:“最困难的时候,比如李国辉时代,段希文时代你们也不种罂粟,不做毒品生意吗?外面很多报刊可不是这样说的。”
丰先生放下碗筷,慢慢抬起手来抹抹嘴巴说:“外面说法很多,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品大王,这不是事实。其实在金三角,种罂粟很正常,甚至比种粮食还简单,因为罂粟是懒庄稼,收入高,一亩罂粟要抵十亩粮食,种粮食多辛苦,还不值钱。告诉你,我倒是亲自种过粮食,因为要吃饭,但是没有军人种罂粟。种罂粟都是山民;佤族、掸邦、傈僳族,国军坐地收税,干吗自己去种那玩艺儿?”
我心头一抖,有些茅塞顿开。我继续紧追不放说:“可不可以这样说,你们国军是靠抽毒品税养活队伍?而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产地,客观上与你们国军这种刺激政策有关?”
老人面有愠色,他不快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长期以来,我们协助政府维持山区治安,查禁毒品和走私活动。政府按编制发给一定补助津贴,台湾方面也不定期给予资助。我们全体官兵转为农业生产,屯垦戍边,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屯垦戍边”这个熟悉名词,令我想起我曾经当知青的生产建设兵团。我说:“你们国军抽税怎样抽,护商怎样护,还有您亲自参加过护商没有?请谈谈好吗?”
丰老先生打个大大的哈欠,摆摆手说:“你刚到,先安顿休息,时间还多,以后再谈吧。”
但是我坚决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坤沙吗?您个人认为他是怎样一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毒枭吗?”
丰老先生懒懒地回答:“我同张奇夫(坤沙)算老邻居吧。他坏不坏不由我说,但是我知道,他为地方上,就是掸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本人不吸毒,掸邦革命军也不准吸毒,三次吸毒(者)枪毙。他不是第一号毒品大王,那是政府栽赃给他,比他大的毒贩有的是,都安然无恙。外人不知道内情,都让政府蒙蔽了。前年(1996年)坤沙投降,金三角毒品并没有减少,照样生产走私,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我头次听到如此高论,不禁目瞪口呆。需要补充一句,鉴于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多为前李弥第八军老部下,而我曾在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专章描写第八军血战松山的悲壮场景,所以我专门携带若干本国内和台湾版本的《大国之魂》,分别赠送当地一些重要人物以及华人会馆。我的良苦用心当然不言自明,事实证明,这个明智之举为我深入金三角采访起到不可估量的铺垫作用。
我的目光紧随五十年前李国辉的脚步移动。
当我无数次注视历史的时候,我发现李国辉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不可避免地落入我的视野。我看见他年轻有为,雄心勃勃,却又面目神秘,上窜下跳,常常让你看不清楚。他行踪诡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穿行于金三角历史风云之间。李国辉时代没有哪一件大事少了他的身影,他就是一度占据复兴部队参谋长高位的前情报科长钱运周。
关于这个神秘人物,我所能知道的,仅是他在八十年代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成为金三角无数尚未揭开的谜团中的一个。对于他的情况,包括战争年代的活动,人们缄口不言,似乎知之不多,又似乎不愿提及,好像他是个地下工作者。我猜想他们可能有所顾忌,知道也不愿说,不能说。总之他们对于我的询问态度暧昧,言语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有意回避,隔三岔五,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早就统一口径,这是金三角的机密,不得向外人泄露。
我在国内查阅的史料书籍中均无钱运周这个名字,足见得他是个不入史册的小人物,一粒草芥。与大名鼎鼎的李国辉、李弥、柳元麟、段希文、雷雨田不同,历史记住并书写他们的业绩而忽略草芥的存在。可是在我采访所到之处,我明明到处看见钱运周那活跃的身影,听到他呼风唤雨仰天长啸。无论崇山峻岭,山道马帮,在金三角每处战场旧址乃至每个角落,我仿佛都能听到钱运周出生入死搏击命运的巨大回声。我私下认为这是个巴顿式的人物,或者像汉高祖麾下的大将韩信,如果缺少他,李国辉将不成其为李国辉,金三角也不成其为金三角。
我心中暗暗激动,我凭直觉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种事物的核心,这种东西往往不属于历史的范畴,但是比历史更有价值,人们欲盖弥彰的态度正好说明这一点。我通过种种努力寻找钱运周,我期待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破译许多传奇的金三角之谜。
一个偶然机会,我听说钱运周家属还在金三角,而且就在距美斯乐不远一个地名叫做大象塘的难民村,不禁欣喜若狂。前面说过,在地域广阔山大林密的金三角,如果没有确切线索,找人等于大海捞针。顺便解释一下,所谓难民村,就是指1949年以后从中国大陆涌出的前国民党军队、政府人员及各种平民,他们中许多人至今没有国籍和身份,结庐而居,垦荒种地,受到各居住国政府严密监控。这样的汉人“难民村”,在金三角山区比比皆是,人数多达百万以上。然而大象塘并没有一家姓钱的汉人。向导小米有事留在美斯乐,即使我独自一人千辛万苦赶到这里,村自治会长还是诚恳地对我摇头,解释说汉人确实有一百多家,但是确实没有一家姓钱。我说男人死了,剩下女人孩子?会长还是摇头。我绝望地说会不会改了姓?假设钱运周老婆姓李,就将儿女都姓了李。自治会长是个老人,姓蒋,云南昭通籍,从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参谋。他皱着眉头,表情很痛苦地将那些乡邻人家一一历数,然后以更加确定的口吻对我断然说道,汉人都跟父亲姓,这是中国人的规矩,大象塘没有一家汉人是跟母姓的。
希望破灭了。金三角地广千里,浩如烟海,你上哪里去寻找一个没名没姓的寡妇人家呢?何况钱运周是个神秘人物,不像李弥李国辉,一提起来人人都知道。但是我仍不肯死心,长期采访经验告诉我,世界上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决不要轻易放弃,哪怕看上去已经没有希望。
我索性住下来,对汉人居所进行大面积走访,尤其是那些退役的前国民党老兵。我心里怀着暗暗的期待,万一发现什么新线索,出其不意蹦出一两条大鱼也说不定!但是采访工作四处碰壁,人们对我这个大陆来的不速之客心怀芥蒂,好像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拒绝我的采访。每当我按当地习惯拎着礼物登门,他们要么闭门不出,派女人堵住门,要么装聋作哑,好像听不懂中国话的样子,再不干脆告诉我,这里从来没有姓钱的,你问也白搭。
更惊人的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不是幻觉,也不是神经过敏,确确实实有个尾巴跟在我的身后。自从进入金三角,我的第六感官就时时起了作用,就像雷达向天空发射看不见的侦察电波。我感到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监视我,我想金三角应该如此,别人凭什么轻易相信一个外来人的话?你要是个……间谍怎么办?这样一想反倒安心,真金不怕火来炼,心中无鬼不怕半夜敲门,我索性公开自己的行动。记得一进金三角,我就提出拜会最高总指挥雷雨田将军,表明自己来意。丰老先生却搪塞说:雷将军一般不见人……以后再说吧。
问题是这次我肯定没有看错,我亲眼看见那个不高明的跟踪者!那是我从村外一个汉人家里出来,经过一片杂树林的时候,清清楚楚听见树枝折断的响声。我警觉地回头一望,就看见那个男人尾随我的身后。他是当地掸人打扮,裹着头帕,看不清他的脸。我突然记起来,这两天我常常在村子里看见这个人,他有时蹲在街上,有时出现在旅店里,只是没有引起我的警惕罢了。
他是什么人?谁派来的?雷将军?坤沙?别的什么贩毒组织或者台湾情报部门?他想干什么,监视,跟踪或者暗杀?一时间我脑子里头绪如麻,涌出种种猜测。在没有警察保护的金三角,要干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外来人,简直比消灭一条狗,一只鸡还要容易。那么苍莽的山峦,那么深黑的箐沟,那么茂密的树林,还有那么多巡游的野兽和虫蚁,不消一时三刻你就变成一堆白骨,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蒸发掉,好像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使不说贩毒组织或者特工间谍,当地就没有刑事罪犯吗?没有抢劫、杀人、抢夺财物和谋财害命吗?在吸毒遍地的金三角,你能指望这是个没有犯罪的清明世界吗?如果你不幸被人盯上,或者你的钱包被人盯上,那也许就是你的末日到来了。总之那一瞬间我心跳加速,血往上涌,大脑一片空白,背上冷汗涔涔。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中!
我努力镇定一下自己,继续往前走。这片野地距离村子约有两里多地,足够发生一件恐怖的谋杀案,我手无寸铁,要跑也来不及,喊叫也没有人听见。如果他要抢劫,我就把钱包掏出来,东西给他,如果他要杀人灭口,我只好以死相拼,作困兽之斗。我看见路边有根枯树杈,连忙拾在手中,反正今天鱼死网破,听天由命。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正在快步赶上来,我暗暗数着距离,然后猛地转过身来,高举树杈作搏斗状。我本想惊天动地地大喝一声,像平地落下一个炸雷,将那人吓破胆,因为《三国演义》中有猛张飞长坂桥一声怒喝,吓死大将夏侯杰的故事,但是我喉咙里仅仅吱溜一下就没有声气了,我脑子“嗡……”地一响,连棍子也落在地上。
因为那人手中有把枪!
金三角几乎家家有武器,这不是什么秘密,枪的作用,自卫与犯罪相等。我开始后悔没有同小米小董一道,后悔自己单独冒险,我不想视死如归,我的采访刚刚开始,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要那人动动手指,我这个作家就算当到头了。
我这样的大陆男人,平时自认为意志坚强,品格出众,下过乡,吃过苦,上过学,扛过枪(建设兵团),算得上优秀一族,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在关键时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懦弱,多么不堪一击!我是那么怕死,不知道这该算优点还是缺点,以致于我差点被活活吓死,腿一软,竟瘫坐在地上。
时间凝固几秒钟。枪没有响,我的脑袋也没有开花。我听见一个声音平静地说:“不要害怕……我得跟你单独谈谈。”
他是个中年人,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是我能看出他不是汉人,而像所有当地土著一样,脸很黑,皮肤粗糙,眉骨突出,嘴唇肥厚,具有掸族人或者马来人种的一切面部特征。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还是标准的普通话!他收起枪,大约为了表示没有恶意,他口气淡淡地说:“你别怕,我到过中国,在大陆念过书。”
我几乎是挣扎着坐直身体。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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