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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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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主地居汉宗,仗顺而起,夷险不挠,终始无瑕。方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

譬以侯伯,宜辈秦缪、楚庄。而寿评抑其所长,攻其所短。是则以魏为正朔之国,

典午攸承;蜀乃僣伪之君,中朝所嫉。故曲称曹美,而虚说刘非,安有背曹而向

刘,疏魏而亲蜀也?夫无其文而有其说,不亦凭虚亡是者耶?

习凿齿之撰《汉晋春秋》,以魏为伪国者,此盖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耳。

而檀道鸾称其当桓氏执政,故撰此书,欲以绝彼瞻乌,防兹逐鹿。历观古之学士,

为文以讽其上者多矣。若齐冏失德,《豪士》于焉作赋;贾后无道,《女史》由

其献箴。斯皆短什小篇,可率尔而就也。安有变三国之体统,改五行之正朔,勒

成一史,传诸千载,而籍以权济物议,取诫当时。岂非劳而无功,博而非要,与

夫班彪《王命》,一何异乎?求之人情,理不当尔。

自二京板荡,五胡称制,崔鸿鸠诸伪史,聚成《春秋》,其所列者,十有六

家而已。魏收云:鸿世仕江左,故不录司马、刘、萧之书,又恐识者尤之,未敢

出行于外。按于时中原乏主,海内横流,逖彼东南,更为正朔。适使素王再出,

南史重生,终不能别有异同,忤非其议。安得以伪书无录,而犹罪归彦鸾者乎?

且必以崔氏祖宦吴朝,故情私南国,必如是,则其先徙居广固,委质慕容,何得

书彼南燕,而与群胡并列!爱憎之道,岂若是邪?且观鸿书之纪纲,皆以晋为主,

亦犹班《书》之载吴、项,必系汉年,陈《志》之述孙、刘,皆宗魏世。何止独

遗其事,不取其书而已哉!但伯起躬为《魏史》,传列《岛夷》,不欲使中国著

书,推崇江表,所以辄假言崔志,用纾魏羞。且东晋之书,宋、齐之史,考其所

载,几三百篇,而伪邦坟籍,仅盈百卷。若使收矫鸿之失,南北混书,斯则四分

有三,事归江外。非唯肥瘠非类,众寡不均;兼以东南国史,皆须纪传区别。兹

又体统不纯,难为编次者矣。收之矫妄,其可尽言乎!

于是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怀,枉申探赜;或妄加向背,

辄有异同。而流俗腐儒,后来末学,习其狂狷,成其诖误,自谓见所未见,闻所

未闻,铭诸舌端,以为口实。唯智者不惑,无所疑焉。

 内篇 摸拟第二十八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则凭李叟;扬子云之草《玄》

也,全师孔公。符朗则比迹于庄周,范晔则参踪于贾谊。况史臣注记,其言浩博,

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

盖摸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何以言之?盖

古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有别。必于国史所记,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

例也。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而谯周撰《古

史考》,思欲摈抑马《记》,师仿孔《经》。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

大夫李斯”。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

异也。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如

金行握纪,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无彼此之异。而干宝撰《晋纪》,至天

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且无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

谓貌同而心异也。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齐桓行霸,兴亡继绝。《左传》云:“邢迁如归,卫

国忘亡。”言上下安堵,不失旧物也。如孙皓暴虐,人不聊生,晋师是讨,后予

相怨。而干宝《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岂江外安典午之善政,同

归命之未灭乎?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鲁以行天子乐礼,故独用周家正朔。至如书“元年春

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如曹、马受命,躬为帝王,非是以

诸侯守藩,行天子班历。而孙盛《魏》、《晋》二《阳秋》,每书年首,必云

“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

貌同而心异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传》并兴,各释经义。如“公羊传”屡云:

“何以书?记某事也。”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

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言从

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

心异也。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不详。

如《汉书·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夫上

不言立政之字,而辄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至令狐德棻

《周书》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

干作仪同面向我也。’”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

邪?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昔《家语》有云:“苍梧人娶妻而美,以让其兄。虽则为让,非让道也。”

又扬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如向之诸子,

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

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

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

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何则?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镕铸之象物,以此而

似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亦犹孔父贱为匹

夫,栖皇放逐,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处南面之尊,

然后谓之连类者哉!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

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义当略说,不忍斥言。故《左

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

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

而心同也。

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

氏》成七年,郑获楚锺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锺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

裴子野《宋略》叙索虏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

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凡列姓名,罕见其字。苟前后互举,则观者自知。如《左传》上言羋斟,则

下曰叔牂,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

上书桓玄,则下云敬道;后叙殷铁,则先著景仁。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

异而心同也。

《左氏》与《论语》,有叙人酬对,苟非烦词积句,但是往复唯诺而已,则

连续而说,去其“对曰”、“问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问张畅

“卿何姓?”曰“姓张。”“张长史乎?”以此而拟《左氏》、《论语》,又所

谓貌异而心同也。

善人君子,功业不书,见于应对,附彰其美。如《左传》称楚武王欲伐随,

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至萧方等《三十国春秋》说朝廷闻慕容隽死,

曰:“中原可图矣!”桓温曰:“慕容恪在,其忧方大!”以此而拟《左氏》,

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将叙其事,必预张其本,弥缝混说,无取睠言。如《左传》称叔辄闻日

蚀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将死乎?”秋八月,叔辄卒。至王劭《齐志》称张伯

德梦山上挂丝,占者曰:“其为幽州刺史乎?”秋七月,拜为幽州刺史。以此而

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

云:“上、中、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

“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

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

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夫史才文

浅而易摸,经文义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异而心同者,摸拟

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

何哉?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张所以致讥于鲁侯,

有叶公好龙之喻也。袁山松云:“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

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夫

拟古而不类,此乃难之极者,何为独阙其目乎?呜呼!自子长以还,似皆未睹斯

义。后来明达,其鉴之哉!

 内篇 书事第二十九

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

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

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

技艺殊异则书之。”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

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今更广以三科,用增

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何者?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

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于是以此三科,

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求诸笔削,何莫由斯?

但自古作者,鲜能无病。苟书而不法,则何以示后?盖班固之讥司马迁也,

“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

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又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

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此其所失也。”寻班、马二

史,咸擅一家,而各自弹射,递相疮痏。夫虽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可谓笑他

人之未工,忘已事之已拙。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苟目前哲之指踪,校

后来之所失,若王沈、孙盛之伍,伯起、德棻之流,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

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述风俗则矜夷狄而陋华夏。此其大较也。必伸以纠摘,

穷其负累,虽擢发而数,庸可尽邪!子曰:“于予何诛?”于此数家见之矣。

抑又闻之,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

若存若亡而已。若吞燕卵而商生,启龙漦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

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

灵验,可也。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

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

之所载也。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

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盘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可谓美玉之瑕,白圭

之玷。惜哉!无是可也。又自魏、晋已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

《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

说。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沈湎,左持螯

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其辞猥杂。而历代正史,

持为雅言。苟使读之者为之解颐,闻之者为之抚掌,固异乎记功书过,彰善瘅恶

者也。

大抵近代史笔,叙事为烦。榷而论之,其尤甚者有四:夫祥瑞者,所以发挥

盛德,幽赞明王。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秦得若雉,鲁获如麕。求诸《尚书》、

《春秋》,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言者,盖不过一二而已。爰及近古则不然。凡祥

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

盛。是以桓、灵受祉,比文、景而为丰;刘、石应符,比曹、马而益倍。而史官

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其烦一也。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擅雄伯,自相君臣。《经》书某使来聘,某君来

朝者,盖明和好所通,盛德所及。此皆国之大事,不可阙如。而自《史》、《汉》

已还,相承继作。至于呼韩入侍,肃慎来庭,如此之流,书之可也。若乃藩王岳

牧,朝会京师,必也书之本纪,则异乎《春秋》之义。夫臣谒其君,子觐其父,

抑惟恒理,非复异闻。载之简策,一何辞费?其烦二也。

若乃百职迁除,千官黜免,其可以书名本纪者,盖惟槐鼎而已。故西京撰史,

唯编丞相、大夫;东观著书,止列司徒、太尉。而近世自三公以下,一命已上,

苟沾厚禄,莫不备书。且一人之身,兼预数职,或加其号而阙其位,或无其实而

有其名。赞唱为之口劳,题署由其力倦。具之史牍,夫何足观?其烦三也。

夫人之有传也,盖唯书其邑里而已。其有开国承家,世禄不坠,积仁累德,

良弓无改,项籍之先,世为楚将,石建之后,廉谨相承,此则其事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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