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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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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
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
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回,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
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
里面一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
久了。今日迟得不象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
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
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
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
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
昔有冤偿。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
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
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来。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
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
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
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
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
出来,对朱氏道:“夫人休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
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
丫头相继沦亡了。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
他冥府对证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
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
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
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这遗孽也。世人看
了如此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虽
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
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
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
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
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
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
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
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
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晦翁准
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
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
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
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
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
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
“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
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
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槪囊簧欤
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拔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
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
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
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
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
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
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
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
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
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
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
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
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
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
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
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
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
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
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
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
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
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
短,备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
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
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遂
对天祝下四句道: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祝罢而去。
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
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翁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
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
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
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
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宽仁圣
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
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
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
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
求一识面。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悮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
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
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
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
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诗咏,就将红白
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士,是
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
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
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
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
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令,即口吟一词道:“碧梧初坠,桂香才吐,
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
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词寄《鹊桥仙》。”词
已吟成,原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
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
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
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原卿
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
“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
酒散,竟同谢原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
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
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
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
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
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旁,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
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
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
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
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
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
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
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
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
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
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候他空
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々,台州
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
啬。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
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道:
“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
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
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
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
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
“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
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
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
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
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
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
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
同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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