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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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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
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
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
不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
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
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
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
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
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
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听得,
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
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
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
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
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
“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
身,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
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
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
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
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
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倒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孟沂看见
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道:
“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
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
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
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
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
“怎生屋宇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
之中,有冢累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
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
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
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
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
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
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
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
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
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
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掾属,今世传有《女状元》本,
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
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
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诧,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
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
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
年十七岁,名曰蜚蛾,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最善骑
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
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
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妆做男子,到学
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
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
改为胜杰,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
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
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秀
才乃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为此,内外大
小却象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
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
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象
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
做一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
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
说的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
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
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
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若想着淫昵,
便把面目放在何处?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魏兄该罚东道便好。”
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
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
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
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
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
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心
中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一个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
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
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他去。”跑
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
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飕
的一声,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楼来,仍
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
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
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念
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跳出来,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
里接了过去。正同着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
细看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娥记”三小字,想道:“蜚娥乃女人之号,难
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诧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
了。”
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
“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
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
撰之道:“有蜚娥记三字。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
成?”俊卿捣个鬼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
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许人。”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
“与小弟有些厮象。”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
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
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
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
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
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来收拾在拜匣内了。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
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收来束在腰间。撰之道:
“小弟作诗一首,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吟道:“闻得罗
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俊卿笑道:
“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
之丑,却与令姊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姊姊,美貌巧艺,要得为妻。有了这个
念头,并不与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恐怕他知
因,来要了去。谁想这个箭,元有来历。俊卿学射时,便怀有择配之心。竹干上
刻那二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迹。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
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为夫妻。为
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
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
其故,凭他捣鬼,只道真有个姊姊罢了。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
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
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还他美情罢。”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姊面前,
小弟十分窜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
待兄高捷了,方议此事。”魏撰之道:“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
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
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了俊
卿同走,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
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
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
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
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
个揭帖,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
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
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
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
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两个
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
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
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
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
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
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
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
切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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