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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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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劝住道:“且捞了起来,不要厮乱,自有官法处他。”郑老儿心里又慌又恨,
且把徐达咬住一块肉,不肯放,徐达杀猪也似叫喊。这边谢公叫人停当了竹兜绳
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个胆大些的家人,紥缚好了,挂将下去。井中无水,用
手一摸,果然一个人蹲倒在里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动的了。抱将来放在兜中,
吊将上去。众人一看,那里是甚么新娘子?却是一个大胡须的男子,鲜血模糊,
头多打开的了。众人多吃了一惊。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掌,道:“这是怎么说?”
连徐达看见,也吓得呆了。谢公道:“这又是甚么蹊跷的事?”对了井中问下边
的人道:“里头还有人么?”井里应道:“并无甚么了,接了我上去。”随即放
绳下去,接了那个家人上来,一齐问道:“井中还有甚么?”家人道:“止有些
石块在内,是一个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的摸起来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
子么?”众人道:“是一个死了的胡子,那里是新人?你看么!”押差公人道:
“不要鸟乱了,回复官人去,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究新人下落。”郑、谢两老
儿多道:“说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一同公人去禀白县官。
知县问徐达道:“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却是一个男尸,且说郑
蕊珠那里去了?这尸是那里来的?”徐达道:“小人只见后边赶来,把新人推下
井里是实。而今却是一个男尸,连小人也猜不出了。”知县道:“你起初约会这
两个同伴,叫做甚么名字?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徐达道:“一个张寅,一个
李卯。”知县写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来。瓮中捉鳖,立时拿到,每人一夹棍,
只招得道:“徐达相约后门等待,后见他推出新人来,负了就走。徐达在后赶来,
正要同去,望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我们两个胆怯了,把新人掉与徐达,
只是拚命走脱了。已后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对着徐达道:“你当时将的新人,
那里去了?怎不送了出来,要我们替你吃苦?”徐达对口无言,知县指着徐达道:
“还只是你这奴才奸巧!”喝叫再夹起来,徐达只喊得是小人该死,说来说去,
只说到推在井中,便再说不去了。知县便叫郑、谢两家父亲与同媒妁人等,又拘
齐两家左右邻里,备细访问。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没有甚么别话,也没有一个认
得这尸首的。知县出了一张榜文,召取尸亲家属认领埋葬,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
郑、谢两家自备了赏钱,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访取郑蕊珠下落,也没有一个人
晓得影响的。知县断决不开,只把徐达收在监中,五日一比。谢三郎苦毒,时时
催禀。县官没法,只得做他不着,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达起初一时做差了事,
到此不知些头脑,教他也无奈何,只好巴过五日,吃这番痛棒,也没个打听的去
处,也没个结局的法儿,真正是没头的公事,表过不提。
再说郑蕊珠那晚被徐达拐至后门,推与二人,便见把后门关了,方晓得是歹
人的做作。欲待叫着本家人,自是新来的媳妇,不曾知道一个名姓,一时叫不出
来,亦且门已关了,便口里喊得两句“不好了”,也没人听得。那些后生背负着
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见后面赶来,两个人撇在地上竟自去了。那个徐达一把抱
来,丢在井里。井里无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无伤损。听见上面众人喧
嚷,晓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齐明,照得井里也光,郑蕊珠负极叫喊救人,怎当
得上边人拿住徐达,你长我短,嚷得一个不耐烦。妇人声音,终究娇细,又在井
里,那个听见?多簇拥着徐达,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只叫
得苦,大声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时上边未必无人走动。”高叫
两声“救人!”又大哭两声,果然惊动了上边两个人。只因这两个人走将来,有
分教:黄尘行客,翻为坠井之魂;绿鬓新人,竟作离乡之妇。
说那两个人,是河南开封府杞县客商,一个是赵申,一个是钱巳,合了本钱,
同到苏、松做买卖,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经过。闻得啼哭喊叫之声却
在井中出来,两个多走到井边,望下一看。此时天光照下去,隐隐见是个女人,
问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头?”下边道:“我是此间人家新妇,被强盗劫来丢
在此的,快快救我出来,到家自有重谢。”两人听得,自商量道:“从来说‘救
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是个女人,怎能勾出来?没人救他,必定是死。我
每撞着也是有缘,行囊中有长绳,我每坠下去救了他起来。”赵申道:“我溜撒
些,等我下去。”钱巳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边吊着绳头,
用些笨气力罢。”也是赵申悔气到了,见是女子,高兴之甚,揎拳裸袖,把绳缚
在腰间,双手吊着绳。钱巳一脚踹着绳头,双手提着绳,一步步放将下去。到了
下边,见是没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道:“我救你则个。”郑蕊珠道:
“多谢大恩。”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道:“你不
要怕,只把双手吊着绳,上边自提你上去,缚得牢,不掉下来的。快上去了,把
绳来吊我。”郑蕊珠巴不得出来,放着胆吊了绳,上边钱巳见绳急了,晓得有人
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虽
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够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
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
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够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
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
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
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
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
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
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
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
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的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
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
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
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
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
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才脱风狂子,又逢轻薄儿。情知不是伴,事急且
相随。
钱巳一路分付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
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
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
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多夺下,只许他穿着
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
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
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
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
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
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
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
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
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
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
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
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
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
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
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
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娘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
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
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
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
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
“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
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词,即时差捕钱巳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
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
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
填命。知县道:“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
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
将一行人连文卷押解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巳打了三十大板,收
在牢中。郑蕊珠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
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佥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
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
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
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
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
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
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
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
钱巳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首,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
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
张寅、李卯各不应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
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
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
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男子
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今朝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
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
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
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
化不同。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
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
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元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
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
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
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
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籍,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
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
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韩赞卿家里穷
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指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
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
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
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拚着穷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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