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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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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
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
贤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
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
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别回省,草上
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
父老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
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比及会试揭晓,
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
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至今浙
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人有诗叹云:利名何必
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
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着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
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
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
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
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内作色荒,
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
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
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
搽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
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
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
怆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
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昧,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
“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
不召之?”玄宗命高拏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
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
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
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
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
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
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
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
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
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
诗,将赵飞燕比着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
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
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
宝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
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
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见这
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
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
儿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
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
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
“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
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
衙内攀鞍上马出门。若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并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
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
罕有!有诗为证: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
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畋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着。一行
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弩子,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搭耳细腰深口犬。
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酒望,茅檐畔低
亚青帘。正是:
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
“有甚好酒买些个?先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喏。看那人时,
生得:身长八尺,豹头燕颔,环眼骨髭,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
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
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
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卓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酒,酒!邀
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
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酲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衙内见
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着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揭开
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只见血水里面
浸着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
保接钱,唱喏谢了。
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路,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
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
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
缈,涧水潺亹。峦碧千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重攀。季世
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
着两条木栓,柱上钉着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
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着版牌,教
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
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
预禀知。”“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
待要回来,一个肐膊上架着一枚角鹰,出来道:“覆衙内,男女在此居,上
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畋猎,不入这山去?
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
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弩子,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
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人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
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
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
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
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乾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
“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
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
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
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
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
衙内也勒着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松,松!节峻,阴浓。能
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
紧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衙内手鏚着石磨角靶弹
弓,骑着马赶。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衙内也入这林子里来。当初白鹞子
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悬崖,没路上去,则听得峭壁顶上铃
儿响,衙内抬起头来看时,吃了一惊,道:“不曾见这般跷蹊作怪底事!”去那
峭壁顶上,一株大树底下,坐著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头上裹着镞金蛾帽儿,身
上锦袍灼灼,金甲辉辉。锦袍灼灼,一条抹额荔枝红;金甲辉辉,靴穿一双鹦鹉
绿。看那骷髅,左手架着白鹞,右手一个指头,拨那鹞子的铃儿,口里啧啧地引
这白鹞子。衙内道:“却不作怪!我如今去讨,又没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
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时走了新罗白鹞,望尊神见还则个!”
看那骷髅,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个大喏,这人从又不见
一个入林子来,骷髅只是不采。衙内忍不得,拿起手中弹弓,拽得满,觑得较亲,
一弹子打去。一声响亮,看时,骷髅也不见,白鹞子也不见了。乘着马,出这林
子前,人从都不见。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
看看天色晚了,衙内慢慢地行。肚中又饥,下马离鞍,吊缰牵著马,待要出
这山路口。看那天色,却早红日西沉,鸦鹊奔林高噪。打鱼人停舟罢棹,望客旅
贪程,烟村缭绕。山寺寂寥,玩银灯,佛前点照。月上东郊,孤村酒旆收了。采
樵人回,攀古道,过前溪,时听猿啼虎啸。深院佳人,望夫归,倚门斜靠。衙内
独自一个牵着马,行到一处,却不是早起入来的路。星光之下,远远地望见数间
草屋。衙内道:“惭愧!这里有人家时,却是好了。”径来到眼前一看,见一坐
庄院——庄,庄!临堤,傍冈。青瓦屋,白泥墙。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鸡呜
竹坞,野犬吠村坊。淡荡烟笼草舍,轻盈雾罩田桑。家有馀粮鸡犬饱,户无徭役
子孙康。——衙内把马系在庄前柳树上,便去叩那庄门。衙内道:“过往行人,
迷失道路,借宿一宵,来日寻路归家。”庄里无人答应。衙内又道:“是见任中
山府崔丞相儿子,因不见了新罗白鹞,迷失道路,问宅里借宿一宵。”敲了两三
次,方才听得有人应道:“来也,来也!”
鞋履响,脚步鸣,一个人走将出来开门。衙内打一看时,叫声苦!那出来的
不是别人,却便是早间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内问道:“你如何却在这里?”酒保
道:“告官人,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却入去说了便出来。”酒保去不多时,
只见几个青衣,簇拥着一个著乾红衫的女儿出来。吴道子善丹青,描不出风流体
段;蒯文通能舌辨,说不尽许多精神。衙内不敢抬头:“告娘娘,崔亚迷失道路,
敢就贵庄借宿一宵。来日归家,丞相爹爹却当报效。”只见娘娘道:“奴等衙内
多时,果蒙宠访,请衙内且入敝庄。”衙内道:“岂敢辄入!”再三再四,只管
相请。衙内唱了喏,随着入去,到一个草堂之上,见灯烛荧煌。青衣点将茶来。
衙内告娘娘:“敢问此地是何去处?娘娘是何姓氏?”女娘听得问,启一点朱唇,
露两行碎玉,说出数句言语来。衙内道:“这事又作怪!”茶罢,接过盏托。衙
内自思量说:“先自肚里又饥,却教吃茶!”正恁沉吟间,则见女娘教安排酒来。
道不了,青衣掇过果桌。顷刻之间,咄嗟而办。幕天席地,灯烛荧煌。筵排异皿
奇杯,席展金觥玉斝。珠罍妆成异果,玉盘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丽捧霞
觞;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衙内叉手向前:“多蒙赐酒,不敢只受!”女
娘道:“不妨!屈郎少饮,家间也是勋臣贵戚之家。”衙内道:“不敢拜问娘娘,
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问。他日自知。”衙内道:“家间父母望我回去。
告娘娘指路,令某早归。”女娘道:“不妨!家间正是五伯诸侯的姻眷,衙内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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