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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山堂话本-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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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作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万千,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夫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无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至乎打她,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叫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幸,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囗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分付:“叫张狼娘子烧中茶吃!”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齿。”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掉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佐车,十二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叫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动手便来拖。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指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翠莲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
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新编小说《快嘴媳妇李翠莲记》终。
洛阳三怪记
尽日寻春不见春,杖藜搠破岭头云。
归来点检梅稍看,春在枝头已十分。
这四句探春诗是张元所作。东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词,名《柳梢青》,却又好。词曰:
昨日出东城,试探暮。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草已回春。绮陌敛香尘,点云霭前村。东君着意不辞辛。料想风光到处,吹绽梅英。
这一年四季,无过是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冷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年”。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起土来谓之“香尘”。应干草正发叶,花生芽蕊,谓之“春信”。春忒煞好。有首词曰:
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尽春愁。日舒迟暖澡鹅黄,水渺茫藕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阴。
春景果然是好。到春来,则那府州县道,村乡镇中,都有游玩去处。
且说西京河南府又名洛阳。这西京有一县,唤做寿安县,在西京罗城外。县内有一座山,唤做寿安山,其中有万种名花异草。今时临安府官巷曰花市,唤做寿安坊,便是这个故事。两京城官员、士庶人家,都爱栽种名花,曾有诗道:
满路公卿宰相家,收藏桃李壮芳芽。
年年三月凭高望,不见人家只见花。
西京定鼎门外,寿安县路上,有一座名园,唤做会节园,甚次第,但见:
朱栏围翠玉,宝槛嵌奇珍。红花共丽日争辉,翠柳与晴天斗碧。妆起秋千架,彩结筑球门。流盃亭侧水弯环,赏月台前花屈曲。几竿翠竹如龙,绕就太湖山,数簇香松似凤。楼台侧畔杨花舞,帘幕中间燕子飞。
每遇到春三二间,倾城都去这园里赏玩。
说这河南府衣台街上,有个开金银铺潘小员外,名叫潘松。时遇清明节,因见一城人部出去郊外赏花游玩,告父母也去游玩。先到定鼎门里,寻相识的翁三郎,当时那潘松来到翁三郎门首,便问:“三郎在家么?”只见其妻相见道:“拙夫今日清明节,去门外会节园看花。却也会不多时,若是小员外行得快,便也赶得上。”潘松听得说,独自行出定鼎门外,迤逦行到这会节园时,正是: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和。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香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蜀锦。弄舌黄鹂穿绣卉,寻香粉蝶绕雕栏。
这潘松寻不着翁三郎,独自游玩,待要归去,割舍不得于路上景致。看着那青山似画,绿水如描,行到好观看处,不觉步入一条小路,独行半亩田地。这条路游人希少,正行之间,听得后面有人叫“小员外”,回转看时,只见路旁高柳树下,立着个婆子,看这婆婆时,生得:
鸡皮满体,鹤发盈头。眼昏似秋水微浑,体弱如秋霜后菊。浑如三月尽头花,好似五更风里烛。
潘松道:“素昧平生,不识婆婆姓氏?”婆婆道:“小员外,老身便是妈妈的姐姐。”潘松沉思半晌,道:“我也曾听得说有个姨姨,便是小子也疑道,婆婆面貌与家间妈妈相似。”婆婆道:“好见年不见,你到我家吃茶。”潘松道:“甚荷姨婆见爱!”即时引到一条崎岖小径,过一条独木危桥,却到一个去处。婆婆把门推开,是个人家。随着那婆婆入去,着眼四下看时,原来是一座崩败花园。但见:
亭台倒塌,栏槛斜倾。不知何代浪游园,想是昔时歌舞地。风亭敝陋,惟存荒草绿萋萋,月榭崩摧,四面野花红拂拂。莺啼绿柳,每喜尽日不逢人;鱼戏清波,自恨终朝无食饵。秋来满地堆黄叶,春去无人扫落花。
这婆婆引到亭上:“请坐。等我入去报娘娘知,我便出来。”入去不多时,只见假山背后,两个青衣女童来道:“娘娘有请!”这潘松道:“有甚么娘娘?”只见上首一个青衣女童认得这潘松,失惊道:“小员外,如何在这里?”潘松也认得青衣女童是邻舍王家女儿,叫做王春春,数日前,时病死了。潘松道:“春春,你如何在这里?”春春道:“一言难尽!小员外,你可急急走去,这里不是人的去处。你快去休!走得迟,便坏你性命!”
当时,潘松唬得一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潘松慌忙奔走,出那花园门来,过了独木桥,寻原旧大路来,道:“惭愧惭愧,却才这花园,不知是谁家的?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却在这里。白日见鬼!”迤逦取路而归,只见前面有一家村酒店。但见:
傍村酒店几多年,遍野桑麻在地边。
白板凳铺邀客坐,柴门多用棘针编。
暖烟灶前煨麦蜀,牛屎泥墙画醉仙。
潘松走到酒店门前,只见店里走出一人,却是旧结交的天应观道上徐守真,问道:“师兄如何在此?”守真道:“往会节园看花方回。”潘松道:“小子适来逢一件怪事,几乎坏了性命。”把那前事对徐守真说了一遍。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专一要捉邪祟。若与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来相侵!”二人饮酒毕,同出酒店。正行之次,潘松道:“师兄,你见不见?”指着矮墙上道:“两个白鹩子在瓦上厮啄,一个走入瓦缝里去。你看我捉这白鹩子。”方才抬起手来,只见被人一掀,掀入墙里去。却又是前番撞见婆子的去处。守真在前走,回头不见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归。不在话下。
且说潘松在亭子上坐地。婆子道:“先时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话共你说。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来。”潘松心下思量,自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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