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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记-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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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君听的大悦。

英阳道:“淑人把三十六花师、友、婢之意,分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类与之区别。据我看来,其中似有爱憎之偏。即如芙蓉,应列于友,反列于婢。月季应列于婢,反列于友。岂不教芙容抱屈么?”淑人道:“芙蓉生成媚态娇姿,外虽好看,奈朝开夕落,其性无常。如此之类,岂可与友。至月季之色,虽稍逊芙容,但四时常开,性最长,如何不是好友?”贾孺人接口道:“别的失当之处,也不管他。我只不服:为何好好把个凤仙却列之于婢?既说芙容朝开暮落,其性不常,所以不能列于之友。至于凤仙,若浇灌得宜,不使结子,能开三月之久。俗语说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凤仙而论,实有百日之红。向来有千层的,有并蒂的,各种颜色,无一不备。即如桃红一种,就有深浅三四等之分,其余可想而知。又有一种千层并蒂,能于叶上开花,名叫飞来凤。近日又有千层顶头凤,其花大如酒杯,宛如月季。各样异种,不能枚举。栽种既易,又最长久。不独各色俱备。并有一株而开五色者。花之娇艳,无过于此。妹子每年总以佳种栽培数百盆,以木凡由高至下层层罗列,顿觉秋光明艳,赛过春花。但如此佳品,求其列之于友不可得,能不替他叫屈?又如玉簪,春来诸葩已尽,秋英未及蓓蕾,玉簪也能秀开,清芬异常,非但花容典雅清洁,又其碧叶明润,花叶俱爱,复能耐久,宜列于友流,而并在三十六种之外,是不可教他抱屈么?”淑人道:“春娘言诚然。凤仙果有别的高品,娇艳不让于玫瑰、紫薇之类。但每近于闺阁之傍,为其染了指甲,最为小鬟们喜爱,多被摘来,是不能为忝高等。至若玉簪,妹妹之言很是。今闻妹妹之言,亦可置于三十六种之内。紫薇颜色顽钝,有欠典则,何妨拔换。但玉簪草花也,故每让于木荣,当初不能忝于诸种之内,是也。”孺人笑道:“越发姐姐文过了。兰花、水仙独非草花,而能置师列乎?”淑人道:“这两花高是高等,不以草花让他呢。”孺人道:“然则凤仙罂粟俱在三十六种之内,不嫌草花,何也?”众皆大笑。太君道:“总是雅趣之话,何必苛评吹觅如此?”说话之间,兰阳顾白娘子道:“太太如此高兴,白娘弹出一套宝瑟,以助今日之乐,正好呢。”白凌波应诺,遂将一张宝瑟抱在膝上,弹将起来。但听其音冷冷洒落,彩云欲停,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太君大悦称快。

丞相揣知太太喜闻丝竹之声,笑道:“今我听来,忽然想起来昔日司徒府中假做女冠打扮之事。我欲弹起一阕古琴,正是琴谱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况今三十年来,那有一个弹琴之暇?一样的把他搁在篱笆,倒就荒疏不成了。”太君道:“手涩调疏,不足为害。但弹一套曲,予听听罢。”丞相随令春娘解下壁上悬的几张古琴以来,更把他一个短桐来。春娘即起身,往琴匣拣一古琴进前。丞相把他慢慢按调了弦,竟将一曲弄起来。真是声清韵雅,山高水深,庭花弄影,梁燕尽飞。

太君不胜之喜,赞叹不已,道:“我闻丞相当初禁脔之选,实由金銮殿一声玉箫。今也丞相同兰阳合吹一曲,使我听听。”兰阳听此太太之言,低着头,红了脸,不敢言辞。英阳微笑不言。丞相大喜,又命取来柜内二仙内携来的玉箫来。半阳命小鬟走到玉香院,取来太液池中拾得来的玉箫。

小刻,二箫俱来。丞相、兰阳双双合吹“凤来仪”一曲。

其音直嘎云霄,清如裂帛,缓似暖玉,庭下之巢鹤一时飞舞,翩跹上下,宛似金銮直夜宫鹤飞来、月下飞舞之状。丞相莞尔含笑,兰阳带羞不言。太君听罢,不觉叹道:“两公主天缘,一因古琴,一因玉箫,可不是天缘有素,非是人力取及么?”一座无不称诵。

太君、丞相看他诸子妇一席陪侍,个个是丽品疑仙,颖思入慧,宛然是神凝镜水,光照琪花,不胜疼爱。丞相道:“今日太太高兴,媳妇们各各献酌,以尽孝敬之道。”虞氏等承命,站起身,忙向桌上,手拿了十锦珐琅杯来,满满斟上了酒,恭恭敬敬酌献了太君之前。太君喜之不胜,手接饮毕。虞氏又斟杯酒,次献丞相、两公主,各各饮过。虞氏还了本座。又季氏、胡氏等六人次次起身,献酌敬寿。

自然是酒过六巡,日已向晚。太君道:“老我不胜杯酌,又媳妇们尽日陪侍,有些惫困,改日更卜很是了。”便欲起身。

于是秦、贾两人左右扶将,众丫鬟跟后,丞相、公主陪随。又其次诸娘子、绣蕙诸姑娘、虞氏妯娌们,黑压压陪到群芳园。

太群歇下,用茶,然后各自归房,一宿无语。

次日,公主以下,各为盥洗梳栉,早来请安,复话家中闲事。起身,都往杜蘅院坐下。英阳对兰阳诸娘子道:“我有一言,欲与诸妹妹说者久矣。自古人之兄弟姊妹,同育一家之中。虽然男儿一…同寝,女儿一桌同食,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或千里相离,或天涯分散。虽远迩之不同,总分离而各散,曷若我们八人,各自生长于千里,今为同居于一室,同事一人,情同姊妹。又是八人同庚,义逾骨肉,岂非天之所命,前世夙缘!今吾八人结为兄弟,呼以姊妹,不论等级,以终余生,允合天意。诸妹之意同然么?”兰阳道:“妹妹久有此心。今姐姐高义如此,可不是不约同心?”贾孺人道:“分义天壤、岂敢、岂敢。”英阳道:“昔刘、关、张三人,有君臣之分,尚为兄弟。况我们同是女子,那有等分乎?今为姊妹,当为文以告神明,各自誓心。”随命取来文房四友跟前。

英阳遂拂纸拿笔作誓文。于是八人同到白衣真人榻前,焚了香,盥手读文而告之。其文云:维年月日,弟子郑氏琼贝、李氏萧和、秦氏彩凤、贾氏春云、桂氏蟾月、狄氏惊鸿、沈氏袅烟、白氏凌波、斋沐洁诚,谨为文虔告于白衣真人榻下:民吾同胞,先贤垂训。四海兄弟,古人有言,大凡人生受气也,同为志也一故也。今弟子等八人,各居南北,或自宫禁而出,或从外国而相会,或自粉队荐拔,或从水府变化。其始也,不啻千时。其会也,同居一室,同事一人,情投情合。名列妻妾,虽似等级之有别,谊同姊妹,实因前生之夙缘。有若一树之花,或飘于宫殿上,或落于闺阁之中,又或飞于陌上之歌筵舞席,或附于水中之清波锦浪。顾其本,则同根而同归于地。其非夙缘,何能若是?弟子等八人,不约同心,结为兄弟,与之同室而相随,与之同心而相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是同庚而生,更愿同日而化。命于真人神榻下为文而誓告:如是之后,如有一人之负心背义,神必厌之,天必殛之!伏乞神明谅此之情,卫之百福,消灭灾…,以保余生。百岁之后,同归极乐世界沉,万世不离。千万至祝之至。

祝毕,各自插烛也拟拜了八拜稽首。自此之后,两公主、六娘子,益自交密,须臾不离。贾孺人以下,虽不敢以姊妹呼之,恩爱之深,情透骨肉。白娘子无育,狄惊鸿以自己产下第一女绣蕙,许为白凌波之女,以慰膝下寂寞。丞相又命秦淑人第二子杨旭,以续秦御史之嗣,秦淑人偿胜感激;又命英阳同胞产的杨琎,以主郑司徒宗祀之意,告于司徒。司徒与英阳公主尤为感叹不已。此后后话,按下不提。

却说翰林兄弟八人,一日同登九云楼,饮酒甚乐。翰林开言道:“我们八人,俱是饮中八仙后身,以此命名与字,并用八仙之名。我们尚无起号,今吾弟兄确定绰号,以便呼唤,可不是好么?”舍人道:“哥哥之言很是。哥可先起好好的罢。”杨章道:“知章骑马似乘船,意以乘船二字为号,使得么?”

舍人道:“最好。我则取他『恨不移封向洒泉』之句,以洒泉起号,且妙。”翰大道:“且好。”杨琎就以酒泉为号。

杨适道:“我用他』饮如长鲸吸百川『号以百川,何如?”杨宗不待翰林之言,便道:“崔宗之岂不云』皎如玉树临风前『,以玉树起号,正合我意呢。”翰林、舍人齐道:“百川、玉权俱奇,多胜了我们之乘船、酒泉呢。”杨苏道:“苏晋『长斋绣佛前』,我以绣佛起号,好不落套了。”舍人道:“最奇,超众清雅了。”杨白道;“我以谪仙为号,以续李谪仙后身也,又便好呢。”杨旭道:“张旭三杯草圣传我。平日略效挥毫,虽不能落地如云烟,用是号为草圣,有何不可?”杨遂想一想道:“焦遂他无事实之可仿,只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五斗、四筵、高谈,不知那个合于起号?哥哥为我定定罢。”舍人道:“三句俱可,四筵最妙呢。”翰林道:“五斗、四筵,倒不如高谈之取实。便以高谈起号罢。”于是八个弟兄,一时同定绰号。从此俱以起号相称呼。

话休絮烦,又过了半月。叶氏、李氏俱产下男儿,魏王一门欢喜,自不尽说。叶学士、李都尉俱来庆贺。叶氏儿子行先生一日,丞相命名尧庆,李氏儿子命名舜庆,各就妈娘收育,日就岐嶷。

丞相一日对公主说道:“我有心中一段事,可欲说问于公主久矣。”未知丞相所欲言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杨丞相陈疏乞养 真上人返本还原

且说魏王对英阳、兰阳两公主说道:“我今有一件心曲之事,要与公主说道久矣。未知公主盛意何如?”两公主齐道:“丞相有言便说,何有于妾等?”丞相道:“今章儿八人,俱为荣显。今我年逾四旬,鹤发相亲,俱跻八旬。喜惧之忱,日深一日。正是古人所云,事亲日短。吾欲上一表陈恳,要为退休乞养,以尽反哺之诚,以遂林壑之愿,以娱余生。公主以为何如?”两公主敛衽俱道:“丞相之意,妾等岂有不知。富贵而不知退,古人谓之不知足。惟丞相早为之?”丞相大喜,遂取文房四友,手写一表,自诣金马门以上表云:

丞相、驸马都尉、魏王臣杨少游斋沐谨上表为乞养事:富贵而不归故乡,古人比之为衣绣夜行;仕宦而不知休退,智者戒之为不能知足。臣本咸宁一布衣,上有双亲,终鲜兄弟。所愿只在于得进仕路,斗禄供亲,庶竭鲁钝,芹忱事君,不陷罪戾,得免饥寒,足矣。幸际盛世,原蒙鸿休,荣及父母,位极人臣,只是孝心之万不近似者也。况又如臣疏逖,进选禁脔之亲,恩出格外,荣动一世,禀俸逾分,身居青云之上,赏赍相续,口厌珍羞之味,是岂臣梦寐之所及也哉。臣昼宵戒惧,过福之灾,不能自安于食息之间。且臣之父母,年俱八十,臣内外扶将,身不得自由者,亦已数年于兹矣。臣本才湔识蔑,曾未报涓埃之万一,而事君之日长,事亲之日短,正是臣今日之情也。臣庸是焦迫,敢不避屑越,胃进乞养之章,伏乞圣明特垂孝理之政,许臣丘壑之志,罢臣丞相之职,收臣魏王之绶,臣将父母退归田庐,歌咏圣德,粗伸至情,为圣世之逸民,免亢龙之有悔,臣不胜感激冀恳之至。

天子览表嘉赏,手赐恩批,辞意勤挚,特解丞相之职,只命奉朝请,五日一朝,参听朝廷大事;又赐黄金三百镒,彩缎三百匹,以为养亲之资。

魏王感激恩数,诣阙谢恩。自此日侍留守、庾夫人,燕安欢乐。暇日,又同两公主、六娘子,登楼邀月,赏花对酌。有时与杨少琏、郑云镐邀约韩、越诸姻亲,或寻梅赋诗,或坐松听琴。如此,过了十余星霜,虞氏八媳妇、绣蕙六姑娘各生子女,内外孙曾不啻百十人,留守夫妻年逾九旬。

一日,魏王、公主开宴陪侍,诸孙内外满前欢乐。酒过数巡,留守忽愀然嘘唏,命进一杯,饮毕,道:“吾家世守清白,我身早举孝廉,但不欲仕宦,志在林壑,教子一经,以述家声。不自意吾儿们极人臣,戚联帝家,富贵封爵目,已是太滥。又是诸孙八人,一时荣显,居然为一世之所艳慕。满盈之戒,于斯为极。但愿吾子孙向国尽忠,在家守礼,以继祖先之令名,无坠家声之清白而已。若曹戒之,勉之。”丞相再拜受命,翰林兄弟俯伏铭佩。

少刻,留守、庾夫人神色忽然少变,不似平常。丞相惊异遑焦。须臾,脸上发了红,有似回光返照。丞相大惧,即忙进上参汤。留守、庾夫人同时牙关已经紧闭了。一室遑遑,秦淑人、贾孺人各自轻轻扶着脚步,婆子们又将…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只见留守夫妇合了一回眼,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双双去了。两人享年同是九十三岁。众婆子急忙停。

于是魏王、祭酒、翰林等在外,一边跪着;公主诸人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儿一传出来,从魏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坚起。上下一等,登时成服。

魏王报了丁忧,礼部奏闻。皇上深仁厚泽,念及魏王功勋,杨氏世代清白,又系两公主舅姑之丧,赏银三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从亲友姻戚又见圣恩隆重,都来问丧之中,另有别谊。

魏府择了吉时成敛,停灵正寝。杨章诸兄弟带着家人办事。

内里两公主、秦、贾两娘、虞氏等,分头应灵傍哭泣。虞氏系是冢妇,照关里头的事。英阳心中为是虞氏未经过丧事的,怕他料理不来,被人见笑,悄悄的问道:“外面的事,已经长儿料理,你可以办的里面事么?”虞氏素是有慧有德,谙练有体,便对道:“事有不知,禀问太太就是了。”英阳见说得有理,暗自欢喜。

府中已过了三天,去请钦天监涓吉人来,按了法历,推译出殡的日子。涓吉人道:“这四月十八日,是上吉日了。”于是更定干事的两人,各处经纪的事,专听虞氏并用。住持忙备午斋端上,两人略为用过,吃茶,赶忙的进城,回来料理出殡的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办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及至四月十八日,魏府大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郑司徒、李都尉、张丞相、谢尚书,一般姻亲,你来我去,不能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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