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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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论报复之情虽是如此，然全要看自家政治何如。）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姒勾践），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遂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在杭州，为吴、越之界。）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夫差违谏释越　句践竭力事吴

话说越大夫文种，蒙吴王夫差许其行成，回报越王（姒勾践），言：“吴王已班师矣。遣大夫王孙雄随臣到此，催促起程，太宰屯兵江上，专候我王过江。”越王句践不觉双眼流泪。文种曰：“五月之期迫矣！王宜速归，料理国事，不必为无益之悲。”越王乃收泪。回至越都（浙江绍兴），见市井如故，丁壮萧然，甚有慙色。（真是难看。）留王孙雄于馆驿，收拾库藏宝物，装成车辆，又括国中女子三百三十人，以三百人送吴王（姬夫差），三十人送太宰，时尚未有行动之日，王孙雄连连催促。句践泣谓群臣曰：“孤承先人余绪，兢兢业业，不敢怠荒。（只怕未必，不然何以遂败于吴？）今夫椒（太湖中之包山）一败，遂至国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此行有去日，无归日矣！”群臣莫不挥涕。文种进曰：“昔者汤囚于夏台（河南禹州），文王系于羑yǒu里（河南安阳汤阴北九里），（羑，音由，地在彰德府汤阴县。）一举而成王；齐桓公奔莒（山东莒县），晋文公奔翟（山西临汾北），一举而成伯。夫艰苦之境，天之所以开王伯也。（虽是开慰之语，却亦有理存焉。）王善承天意，自有兴期，何必过伤，以自损其志乎？”句践于是即日祭祀宗庙，王孙雄先行一日，句践与夫人随后进发，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于固陵，迎接越王（姒勾践），临水祖道。（饯行也。）文种举觞王前，祝曰：
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淹滞，其后无殃。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二觞。
句践仰天叹息，举杯垂涕，默无所言。范蠡进曰：“臣闻‘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古之圣贤，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岂独君王哉？”（虽是如此，却亦难受。）句践曰：“昔尧任舜、禹而天下治，虽有洪水，不为人害。寡人今将去越入吴，以国属诸大夫，大夫何以慰寡人之望乎？”范蠡谓同列曰：“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国之忧，臣吴之辱，以吾浙东之士，岂无一二豪杰，与主上分忧辱者乎？”于是诸大夫齐声曰：“谁非臣子？惟王所命！”句践曰：“诸大夫不弃寡人，愿各言尔志：谁可从难？谁可守国？”文种曰：“四境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臣；与君周旋，临机应变，臣不如蠡。”（人各有能有不能，正不妨各有其用。）范蠡曰：“文种自处已审，主公以国事委之，可使耕战足备，百姓亲睦。至于辅危主，忍垢辱，往而必反，与君复仇者，臣不敢辞。”于是诸大夫以次自述。太宰苦成曰：“发君之令，明君之德，统烦理剧，使民知分，臣之事也。”（是好太宰，不知比伯嚭何如？一笑。）行人曳庸曰：“通使诸侯，解纷释疑，出不辱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是好行人。）司直皓进曰：“君非臣谏，举过决疑，直心不挠，不阿亲戚，臣之事也。”（是好司直。）司马诸稽郢曰：“望敌设阵，飞矢扬兵，贪进不退，流血滂滂，臣之事也。”（是好司马。）司农皋如曰：“躬亲抚民，吊死存疾，食不二味，蓄陈储新，臣之事也。”（是好司农。）太史计倪曰：“侯天察地，纪历阴阳，福见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是好太史。有此许多尽职之人，何患不振。）句践曰：“孤虽入于北国，为吴穷虏，诸大夫怀德抱术，各显所长，以保社稷，孤何忧焉！”乃留众大夫守国，独与范蠡偕行，君臣别于江口，无不流涕。句践仰天叹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闻死，胸中绝无怵惕。”（无聊之极，强自解说，正乃痛极之语。）遂登船迳去。送者皆哭拜于江岸下，越王（姒勾践）终不返顾。有诗为证：
斜阳山外片帆开，风卷春涛动地回；今日一樽沙际别，但时重见渡江来？
越夫人乃据舷而哭，见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意甚闲适，因哭而歌之，曰：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奋健翮hé兮云间；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心辍辍兮若割，泪泫泫（胡夫切。xuàn）兮双悬！
越王（姒勾践）闻夫人怨歌，心中内恸，（愁人莫与愁人说。）强笑以慰夫人之心曰：“孤之六翮备矣，高飞有日，复何忧哉！”
越王（姒勾践）既入吴界，先遣范蠡见太宰伯嚭于吴山（浙江杭州），复以金帛女子献之。嚭问曰：“文大夫何以不至？”蠡曰：“为吾主守国，不得偕来也。”嚭遂随范蠡来见越王（姒勾践），越王深谢其覆庇之德。嚭一力担承，许以返国，（原有九分拿得定。）越王（姒勾践）之心稍安。伯嚭引军押送越王，至于吴下，引入见吴王（姬夫差）。句践肉袒伏于阶下，夫人亦随之。范蠡将宝物女子，开单呈献于下。越王（姒勾践）再拜稽首曰：“东海役臣句践，不自量力，得罪边境。大王赦其深辜，使执箕帚，诚蒙厚恩，得保须臾之命，不胜感戴！句践谨叩首顿首。”夫差曰：“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无生理！”句践复叩首曰：“臣实当死，惟大王怜之！”时子胥在旁，目若熛（biāo飞迸）火，声如雷霆，乃进曰：“夫飞鸟在青云之上，尚欲弯弓而射之，况近集于庭庑乎？句践为人机险，今为釜中之鱼，命制庖人，故谄词令色，以求免刑诛。一旦稍得志，如放虎于山，纵鲸于海，不复可制矣！”（既已受其行成，今来国而杀之，却不合理。）夫差曰：“孤闻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孤非爱越而不诛，恐见咎于天耳！”太宰嚭曰：“子胥明于一时之计，不知安国之道。吾王诚仁者之言也！”子胥见吴王信伯嚭之佞言，不用其谏，愤愤而退。夫差受越贡献之物，使王孙雄于阖闾（姬光）墓侧，筑一石室，将句践夫妇贬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执养马之事。（既已赦之，何必如此。）伯嚭私馈食物，仅不至于饥饿。吴王（姬夫差）每驾车出游，句践执马棰步行车前，吴人皆指曰：“此越王也！”句践低首而已。（能忍辱者，其人不可测。）有诗为证：
堪叹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气尽销磨；魂离故苑归应少，恨满长江泪转多。
句践在石室二月，范蠡朝夕侍侧，寸步不离。忽一日，夫差召句践入见，句践跪伏于前，范蠡立于后。夫差谓范蠡曰：“寡人闻‘哲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今句践无道，国已将亡，子君臣并为奴仆，羁囚一室，岂不鄙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子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寡人必当重用。去忧患而取富贵，子意何如？”（此亦只是泛言，不是真有爱之之意。）时越王（姒勾践）伏地流涕，惟恐范蠡之从吴也。只见范蠡稽首而对曰：“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不能辅越王为善，致得罪于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诛，得君臣相保，入备扫除，出给趋走，臣愿足矣。尚敢望富贵哉？”夫差曰：“子既不移其志，可仍归石室。”（可知淡甚。）蠡曰：“谨如君命。”夫差起，入宫中。句践与范蠡趋入石室。越王服犊鼻，著樵头，斫剉养马。夫人衣无缘之裳，施左关之襦，汲水除粪洒扫。范蠡拾薪炊爨，面目枯槁。夫差时使人窥之，见其君臣力作，绝无几微怨恨之色，终夜亦无愁叹之声，（正是厉害处，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此类是也。）以此谓其无志思乡，置之度外。
一日，夫差登姑苏台，望见越王（姒勾践）及夫人端坐于马粪之旁，范蠡操棰而立于左，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夫差顾谓太宰嚭曰：“彼越王不过小国之君，（自己太看得大。）范蠡不过一介之士，（可知前此不是真欲用之。）虽在穷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礼，寡人心甚敬之。”伯嚭对曰：“不惟可敬，亦可怜也。”（乘机即入，佞人可畏。）夫差曰：“诚如太宰之言，寡人目不忍见。倘彼悔过自新，亦可赦乎？”嚭对曰：“臣闻‘无德不复。’大王以圣王之心，哀孤穷之士，加恩於越，越岂无厚报？愿大王决意。”夫差曰：“可命太史择吉日，赦越王归国。”伯嚭密遣家人以五鼓投石室，将喜信报知句践。句践大喜，告于范蠡。蠡曰：“请为王占之。今日戊寅，以卯时闻信，戊为囚日，而卯复克戊。其繇曰：‘天网四张，万物尽伤，祥反为殃。’虽有信，不足喜也。”句践闻言，喜变为忧。
却说子胥闻吴王（姬夫差）将赦越王（姒勾践），急入见曰：“昔桀jié囚汤而不诛，纣囚文王而不杀，天道还反，祸转成福，故桀为汤所放，商为周所灭。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诛，诚恐夏、殷之患至矣。”（然此时却乎杀他不得。）夫差因子胥之言，复有杀越王（姒勾践）之意，使人召之。伯嚭复先报句践，句践大惊，又告于范蠡。蠡曰：“王勿惧也。吴王囚王已三年矣。彼不忍于三年，而能忍于一日乎？去必无恙。”（看得定。）句践曰：“寡人所以隐忍不死者，全赖大夫之策耳。”乃入城（苏州）来见吴王，候之三日，吴王（姬夫差）并不视朝。伯嚭从宫中出，奉吴王之命，使句践复归石室。句践怪问其故，伯嚭曰：“王惑子胥之言，欲加诛戮，所以相召。适王感寒疾不能起，某入宫问疾，因言‘禳ráng灾宜作福事。今越王匍匐待诛于阙下，怨苦之气，上干于天。王宜保重，且权放还石室，待疾愈而图之。’王听某之言，故遣君出城耳。”句践感谢不已。句践居石室，忽又三月，闻吴王（姬夫差）病尚未愈，使范蠡卜其吉凶。蠡布卦已成，对曰：“吴王不死，至己巳日当减，壬申日必全愈。（有此灵卜，实是难得。）愿大王请求问疾，倘得入见，因求其粪而尝之，（这主意太难为情。）观其颜色，再拜称贺，言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必然心感大王，而赦可望矣。”句践垂泪言曰：“孤虽不肖，亦曾南面为君，奈何含污忍辱，为人尝泄便乎？”（其实难事。）蠡对曰：“昔纣囚西伯于羑里（河南安阳汤阴北九里），杀其子伯邑考，烹而饷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这还比不得。）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细行。（这也就不是细行。）吴王（姬夫差）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已欲赦越，忽又中变，不如此，何以取其怜乎？”（主意在此句。）句践即日投太宰府中，见伯嚭曰：“人臣之道，主疾则臣忧。今闻主公抱疴不瘳（chōu病愈），句践心孤失望，寝食不安，愿从太宰问疾，以伸臣子之情。”嚭曰：“君有此美意，敢不转达。”伯嚭入见吴王（姬夫差），曲道句践相念之情，愿入问疾。夫差在沉困之中，怜其意而许之。嚭引句践入于寝室，夫差强目视曰：“句践亦来见孤耶？”句践叩首奏曰：“囚臣闻龙体失调，如摧肝肺，欲一望颜色而无由也。”（其言太甘，其中必苦。）言未毕，夫差觉腹涨欲便，（粪亦凑趣。）麾使出。句践曰：“臣在东海，曾事医师，观人泄便，能知疾之瘥chài剧。”乃拱立于户下。侍人将余桶近床，扶夫差便讫，将出户外。句践揭开桶盖，手取其粪，跪而尝之。左右皆掩鼻。句践复入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贺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chōu，交三月壬申全愈矣。”夫差曰：“何以知之？”句践曰：“臣闻于医师：‘夫粪者，榖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囚臣窃尝大王之粪，味苦且酸，正应春夏发生之气，是以知之。”（说得却像。）夫差大悦曰：“仁哉句践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尝粪而决疾者？”时太宰嚭在旁，夫差问曰：“汝能乎？”嚭摇首曰：“臣虽甚爱大王，然此事亦不能。”夫差曰：“不但太宰，虽吾太子亦不能也。”即命句践离其石室，就便栖止，“待孤疾瘳chōu，即当遣伊还国。”（不料吃屎主意如此神效。）句践再拜谢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执牧养之事如故。夫差病果渐愈，一一如句践所刻之期。心念其忠，（正不知是何等忠法。）既出朝，命置酒于文台（宫中台名。）之上，召句践赴宴。句践佯为不知，仍前囚服而来。夫差闻之，即令沐浴，改换衣冠。句践再三辞谢，方才奉命。更衣入谒，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姒勾践）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今日为越王设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礼事之。”乃揖让使就客坐，诸大夫皆列坐于旁。子胥见吴王（姬夫差）忘仇待敌，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进曰：“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臣闻‘同声相和，同气相求。’今日之坐，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国刚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惭乎？”（不是过于摧抑子胥，正是要促成夫差之意耳。）夫差笑曰：“太宰之言当矣。”酒三行，范蠡与越王（姒勾践）俱起进觞，为吴王（姬夫差）寿；口致祝辞曰：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休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吴王（姬夫差）大悦，是日尽醉方休。命王孙雄送句践于客馆：“三日之内，孤当送尔归国。”至次早，子胥入见吴王（姬夫差）曰：“昨日大王以客礼待仇人，果何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