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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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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殓那日,林凤致料想豫王定然忙得没空过来,自己难得可以耳根清静一天,谁知这日豫王来得比平日更早,一进门便抱怨:“连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都能愆期,也不知事情怎么办的?皇兄在生时优容他们,结果连身后都被他们欺侮拖延,委实太不成话!”
林凤致听了也觉纳闷,道:“竟然愆期了?”豫王道:“是啊!老闵昨日拟的遗诏,送入来审定,被母后大骂了一顿,如今发回去重拟了,估计又得好一阵拿不出来。不颁遗诏,未定太子,梓前即位的程式走不了,也没办法——你也知道老闵那几个,平日就是躲在老俞背后偷懒的主儿,眼下老俞倒了,要他们担当大任,立即就捉襟见肘起来,都是些废物的料子!”
所谓“拟遗诏”,却是指在皇帝仓促驾崩未曾留下遗言的时候,由内阁大臣受命代拟一份“遗诏”,这种名为遗诏的形式,实则可以算作下一任皇帝对前任政务的总结乃至拨正。内阁中如今俞汝成已去,留下的辅相还有四人,地位次于首辅的便是次辅闵体仁,素来以亦步亦趋附和俞汝成出名,头脑冬烘,行事胆怯,乃是翰林院中眼高于顶的清贵侍臣们常常背后取笑的对象,听得豫王抱怨,林凤致倒也不由得好笑,道:“闵相是有名的伴食宰相,无足为奇。”
豫王没好气道:“你别忙笑,事情也有你一半干系!老闵也不知听了朝中谁的意思,要将皇兄护着你的事写进去,自咎罪己一番,母后见了当然不欢喜。不管怎么说,哪怕私下把你敲死也好,明面上也不该写,你又没给皇兄添什么光彩,反而骗他累他,如今又成了他身后之玷——这话我也说过无数遍了,你好好扪心自问罢。”
听他提到嘉平帝,林凤致便不由得沉默了一晌,才道:“反正遗诏之拟,必然要出自内阁,这是常例,也只好由得他们去写。”豫王叹道:“是啊,只恨皇兄大去仓促,未能亲自颁诏,不然的话,再也轮不到他们胡写。”
林凤致眼角微微跳了一跳,脸上却声色不动,并不说话。
豫王又开始惯常的涎脸,坐到他身边来笑道:“小林,朝中恁地难蹲,你还是跟我去河南府罢。”他讨了这些日的便宜,亲密程度愈发见长,连“林大人”也不再称呼了。林凤致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一个太极挡了回去:“去与不与,总由朝廷降命,须不是下官自己做主,王爷问得无谓。”豫王笑道:“那可不一样。河南府那等寥落地方,我一去便再没其他乐子,要是你去得不甘不愿,回回给我脸色看,日子如何快活得起来?所以我一定要你亲自点头,才好奏请,没准这便是一辈子的事,总要自愿欢喜才成。”
林凤致道:“世上哪有多少自愿欢喜的事,王爷未免纠缠太过了。”
豫王摇头道:“非也,我可不会蹈老俞的覆辙,不管你愿不愿意,硬来强求,结果鸡飞蛋打,连身家都搭上了。你这人最是心狠手黑,倘若不对就要葬送人家的,所以自愿不自愿,欢喜不欢喜,太要紧了。”林凤致讥刺道:“‘不强求’这等话,居然出自王爷之口,大奇!”豫王厚颜无耻的笑道:“对,我是强求过你一回,可是你那时也没怎么反抗啊——当然,我忘记你伤太重,没力气反抗了,可是那时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林凤致听多了他的无耻言语,业已听到无动于衷,只是冷笑了一声。豫王道:“你不打算向我报复,那是因为想死;而我偏偏不能让你死,还得你帮扶我,所以更加要求得个心甘情愿,日后才用不着怕你报复——要怎么样才能愿意,你说句话罢。”
林凤致忽然道:“若是非得说不可,王爷,前日我说过与俞汝成约定的事,你也知道了。”豫王问道:“莫非你也想来跟我约定一回?不碰你,你就一辈子陪我?这种话,你明知也是敷衍应付,我是最坦率的,不耐烦哄你。”林凤致道:“正是信得过王爷坦率,所以才想请教王爷一句,究竟你们这样人,要身要心,是更看重哪一等?”
豫王忙道:“等等,你先说明白,什么叫做要身,又什么叫做要心?难道若是我肖想你的身子,你便不肯尽心辅佐我?”林凤致冷笑道:“辅佐与否,那要待朝廷降命,果真有令,便是公干,下官焉敢不尽心。”豫王问道:“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凤致并不回答,豫王自猜自想了一回,大笑道:“我才不懂你的机锋,要我实说,跟公干无关的话,当然是要身子的比较实惠,心算什么狗屁?又当不得取乐,原是一钱不值!”
林凤致微然一笑,道:“正是一钱不值。”
他抬眼瞧向豫王,眼底似讥似笑,道:“因此什么自愿欢喜的话头,王爷也收起来罢。王爷想要奏请,自管请便;这等事原是朝廷调拨,何必絮絮不休来问下官。”
豫王长叹一声:“你这人恁地无趣,太无趣了!”
他站起身来,说道:“算了,本来想找你解闷,没承想只有更闷。我还是去干我的正事罢,唉,你可知道?礼部定然同我有仇,居然专门派小王干杀人的勾当,实在忒没趣。”林凤致不由得问了句:“杀人?”豫王道:“后宫殉葬啊,前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总共二十三人,明早上路,今晚先把吊床准备好,这等事竟然分派给我,你说可不是太缺德么?”
原来本朝承前朝之制,自太祖起便定下以皇帝生前陪侍过的无子女妃嫔以及宫女“生殉”制度,其中若已封高等品级、以及娘家有功勋的妃子可以“恩免”,其余都要殉葬已故皇帝。历来殉葬人数有多有少,比如前朝文宗皇帝仅仅殉了七名妃嫔,而以渔色出名的高宗皇帝死时竟有六十多名宫眷殉葬。殉葬时要将所选妃嫔宫眷带入一间大堂,扣上吊床,活活缢死,实在是极其残忍的事。林凤致熟读朝典,自然知晓其中过程,不觉微微打了个寒颤。
豫王叹道:“本来皇兄生前体弱,少近宫眷,说什么也不该有二十三人才是,可是时妃仗着自家品级高免了殉葬,倒来撺掇母后和刘皇后将殉葬名册多添了十来人,所谓最毒妇人心,我当真是信了!”林凤致道:“王爷为什么不向太后据理力争?这事外臣置喙不得,正要王爷说话。”豫王道:“这可不是笑话?皇兄的内眷,哪里容得我进言?私下跟你说罢,母后当年也曾多逼了父皇十几个妃嫔殉葬,连养过三个公主的郭贵妃不当殉都殉了,这种事岂肯听我说话。”
他谈起这事,颇多感慨,不免又多唠叨了几句,道:“四年前父皇驾崩,殉了四十一名妃嫔,其中委实有许多可怜的,有人连侍寝都未曾侍过,只因父皇平时多赏识了几眼,遭人嫉妒,造册时硬将名字弄上去,好不冤枉!又比如郭贵妃,养了三个公主,除了五公主早殇,阿九和十五妹当时还小,母女抱头痛哭,最终也被生生拽进去行刑,更是好不悲惨!皇兄当时求情无效,便同我说过,待他大渐,定要留诏废了这殉葬之制——没想到皇兄去得太急,竟连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一封,他若有知,定不安心罢。”
林凤致默然,良久道:“皇上未留遗诏,实是大憾,却也无可奈何。”
豫王叹息道:“是啊,太遗憾了。”
林凤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冷然道:“我一口气断送了俞汝成满门三十余口的性命,俞党牵连怕也不下百人,背负着如此血债,王爷若当我还会为区区三十二名宫眷动心,未免把林凤致想得太善良了。”豫王道:“嘁,你天生是个狠心人,哪敢要你动心?我也不过发发牢骚,该杀人时还得去杀,你自管休息罢,我还是干正事去。”
他刚转过身去要走,却听林凤致在背后叫道:“王爷,留步!”
豫王停步回头,只见他慢慢抬起头来,脸色雪也似白,眼中却是一股破釜沉舟的神气,说话声虽然不高,却是毫不迟疑,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道:“王爷,如你所愿——皇上在生之时,确实留有遗诏。”
22
皇上在生之时,确实留有遗诏。
这一句话在林凤致心底已经沉埋了好几日,甚至已经打算一直沉埋下去不再提起,此刻却终于说出口了。说出来时下定了很大决心,说毕之后却忽觉平静异常,不再犹豫,起身便披外衣。豫王还在惊愕当中,瞠目结舌的问道:“你……你做什么去?”林凤致只简单答了一句话:“去养心殿,取遗诏!”
豫王把林凤致藏在宫中养病,没敢藏在自己所居的花萼楼,而是挪到了长年闭锁的景福宫,从这里到养心殿几乎要穿过半个后宫,林凤致当然不认得路,这等大事也不便叫上随从,豫王只好亲自充当领路人,以及顺手扶一下病后还未出过门、走路脚下虚浮的林凤致。他满腹疑惑,有无数话要问,但是见到林凤致眼中燃烧着一股决绝的勇气,又把问话都缩了回去。不多时便一前一后的来到养心殿外。
这时嘉平帝的遗体早已移灵至乾清宫,养心殿外只剩寥寥几名侍卫,豫王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他们,与林凤致进殿,林凤致也不多看,径直便奔向屏风之后的御榻,按下书格机关,登时满满一屉市井话本弹了出来。
这些话本豫王倒也眼熟,却是他往日没事,在市井中觅到有趣的龙阳题材艳情故事,便即袖到宫中与皇兄同看,共博一粲,这些书他随拿随丢,自家府中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没想到皇兄竟如此隐秘又如此整齐的收藏在一处。想到从前兄弟嬉游之乐,也不觉眼中酸了一下,随即奇道:“在这里?”
林凤致不答,伸手向书底一路翻找下去,忽然手上一顿,失声叹了口气,道:“果真在这里!”
他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杏黄卷轴,慢慢缩回,那卷轴开口处封着朱红火漆,印着嘉平帝的专用钤记,旁边并有一行小字:“朕若大渐,付太后豫王亲启。”
豫王心头大震,不自禁伸手去接,却见林凤致牢牢捧定,并无递给自己之意,他有些激动有些纳闷,颤声道:“小林……”只见林凤致双眼瞪着自己,眼底一片雪亮的光,忽然厉声道:“豫王殿下,遗诏所言,我并不知情——但无论怎样,你断不可负先帝重托。”
他话中隐隐似有风雷滚动,神色逼人,豫王竟觉眼目眩晕,退了一步,失声道:“皇兄……托我什么?难道……要我……”他声音颤抖,“监国”两个字只在舌尖打滚,却不敢说出来,本朝制度,历来无亲王监国之例,倘若嘉平帝竟写下这样的遗诏,委实是惊人之至了,难怪林凤致神色如此严重。
林凤致只是瞪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并不知情!但无论怎样,你也断不可负先帝重托。”
豫王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道:“好罢,莫非你要我发个重誓?——你明明也不信誓言。皇兄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还是让我先看了罢。”
林凤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终于恭恭敬敬的将卷轴递到了他手里,退开两步。
豫王飞快拆开封口处的火漆,急急展开,只见文字甚长,格式工整,从“朕躬叨位四年,素无功业”这样的套话说起,一直写到免殉葬、蠲徭役等等身后善政,确实是一篇中规中矩的遗诏,看起来决非仓促而写。豫王熟知皇兄的字迹,知道他往日只要喘疾一作,写字笔画就会有点颤抖,此刻但见诏上一手柳体间架丝毫不乱,便可知这诏书一定写于他发病之前——那时连林凤致还未入宫。皇帝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要提前那么久写下遗诏,却又偏偏谁都不告诉,只让这个陪了自己一个月的臣子知晓?
他一目十行的读下去,读到最后一行,蓦地面色剧变,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心头热血翻涌,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惊人,太震撼,太不可思议!
在如中雷轰电掣的当口,豫王的心思居然还飘忽了一下,想到皇兄临终之时,目光凝注到榻前垂泪的自己身上,口齿含混的喃喃说道:“阿螭……莫哭了。”当时自己泪眼模糊,已经看不真他最后的模样,可是如今想起来,却顽固的觉得,他眼底也一定闪着泪光。
为什么写下这样的诏书,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早已有这样的意思,却全然不透口风?为什么到了最后,还只是暗示一个相识不久的近臣知晓,倘若林凤致一直缄默不提,岂非这惊天秘密就此沉埋,自己便要失之交臂?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疑我,还是信我,还是轻我,还是重我?
他忽然觉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回过头重读了一遍,不错,还是那一行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连字迹都无一丝凌乱,写字的人定然坚定之极,执著之至。
豫王想到皇兄往日,简直是过分温柔胆怯的性情,除了最后与林凤致联手铲除俞汝成一役堪称狠决——然而这分明大部分出自林凤致这刻薄狠毒之人的策划——平时就连重话都不敢跟群臣说一句的,每次臣子们一闹事,一争执,豫王便可见他揉着太阳穴哀叹头痛,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该摆平哪一方才是。
犹记他登基之初,说了句“议立皇太弟”,结果招来群臣分党结派的互相攻讦战,于是又慌忙将之搁置,过后他也是那样含着温柔胆怯望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得,自己当时笑着安慰:“皇兄宽心,臣弟原也没有这等枉念。”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怨怼的,你既然没有担当,又为什么要忽发奇想,把我推入风口浪尖?
这样优柔寡断毫无胆气的皇兄,若是能在遗诏里冒着违反常例的风险,写下“豫王监国”的话,都已经是破天荒的大胆,豫王看见林凤致那般严重的神色,也隐约猜觉皇兄可能破格大胆了一回,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破格至此,大胆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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