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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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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别关键的时刻,父亲总是比爷爷要清醒一些,他的思想可能总是浮在现象的表面,深入不够,所以便于游击吧!爷爷的思想当时麻木地凝滞在一个点上,这一点或许是一张扭歪的脸,或许是一管断裂的枪、一颗飞躜着的尖头子弹。其它的景物他视而不见,其它的声音他听而不闻。爷爷这种毛病或特点,在十几年后,发展得更加严重。他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僻岭中归国之后,双目深不可测,盯住什么就像要把什么烧焦似的。父亲却永远没达到这种哲学的思维深度。一九五七年,他历尽千难万苦,从母亲挖的地洞里跑出来时,双眼还像他少年时期一样,活泼、迷惘、瞬息万变,他一辈子都没弄清人与政治、人与社会、人与战争的关系,虽然他在战争的巨轮上飞速旋转着,虽然他的人性的光芒总是力图冲破冰冷的铁甲放射出来,但事实上,他的人性即使能在某一瞬间放射出璀璨的光芒,这光芒也是寒冷的、弯曲的,羼杂着某种深刻的兽性因素。
后来,爷爷和父亲绕着屠杀场转了十几个圈子的时候,父亲悲泣着说:“爹……我走不动啦……”
爷爷从机械运动中醒过来,他牵着父亲后退几十步,坐在没浸过人血的比较坚硬干燥的黑土上。村子里的火声加剧了高粱地里的寂寞清冷;金黄|色的微弱火光在银白的月光中颤抖。爷爷坐了片刻,像半堵墙壁样往后倒去。父亲把头伏在爷爷的肚子上,朦胧入睡。他感觉到爷爷那只滚烫的大手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父亲想起十几年前在奶奶怀中吃奶的情景。
那时候他四岁,对奶奶硬塞到他嘴里的淡黄|色Ru房产生了反感。他含着酸溜溜硬梆梆的|乳头,心里涌起一股仇恨。他用小兽一样凶狠的眼睛上望着奶奶迷幻的脸,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到奶奶的Ru房猛一收缩,奶奶的身体往上一耸。一丝丝甜味的液体温暖着他的口腔。奶奶在他屁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然后把他推出去。他跌倒了,坐起来,看着奶奶那个像香瓜一样垂着的Ru房上一滴滴下落的艳红的血珍珠,眼中无泪,干嚎了几声。奶奶痛苦地抽搐着,眼泪乱纷纷溢出。他听到奶奶骂他是个恶狼崽子,跟那个恶狼爹是一样的畜牲。父亲后来才知道,就是他四岁那一年,爷爷在爱着奶奶的同时,又爱上了奶奶雇来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漆黑发亮的大姑娘恋儿。父亲咬伤奶奶时,爷爷因厌烦奶奶的醋劲,在邻村买了一排房屋,把恋儿接去住了。据说我这个二奶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奶奶惧他五分——这都是以后一定要完全彻底说清楚的事情——二奶奶为我生过一个小姑姑,一九三八年,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小姑姑挑了,一群日本兵把我二奶奶给轮奸了——这也是以后要完全彻底说清楚的事情。
爷爷和父亲都困乏极了,爷爷感到他臂上的枪伤在蹦蹦跳跳,整条胳膊火烫。爷爷和父亲都感到他们的脚胀满了布鞋,他们想象着让溃烂的脚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没有力气起身把鞋扒掉了。
他们躺着,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父亲翻了一个身,后脑勺子搁在爷爷坚硬的肚子上,面对星空,一缕月色照着他的眼。墨水河的喑哑低语一波波传来,天河中出现了一道道蛇状黑云,仿佛在蜿蜒游动,又仿佛僵化不动。父亲记得罗汉大爷说过,天河横缠,秋雨绵绵。父亲只见过一次真正的秋水,那时候高粱即将收割,墨水河秋水暴涨,堤坝决裂,洪水灌进了田地和村庄,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着头,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缠绕盘踞着。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走在临时加高的土围子上,看着仿佛从天外涌来的黄|色大水,心里惴惴不安。秋水经久不退,村里的百姓捆扎起木筏子,划到高粱地里去,用镰刀割下生满绿色芽苗的高粱穗子。一捆捆湿漉漉的、暗红的、翠绿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压得随时都要沉底的样子。又黑又瘦赤脚光背戴着破烂斗笠的男人,十字劈叉站在筏子上,用长长的木杆子,一左一右地用力撑着,筏子缓慢地向土围子靠拢。村里街道上也水深及膝,骡马牛羊都泡在水里,水上漂着牲畜们稀薄的排泄物。如果秋阳夕照,水面上烁金熔铁,远处尚未割掉头颅的高粱们,凸出水面一层金红。大群的野鸭飞翔在高粱头上,众多的翅膀搧起阴凉的风,把高粱间的水面吹出一片片细小的皱纹。父亲看到高粱板块之间,有一道明亮宽阔的大水在缓缓流动,与四周漶漫的黄水形成鲜明的界限,父亲知道那是墨水河。撑筏子的男人们大口喘着气,互相问讯着,慢慢地向土围子靠拢,慢慢地向爷爷靠拢。一个青年农夫的筏子上,躺着一条银腹青脊的大草鱼,一根柔韧的细高粱秸子穿住草鱼的腮。青年农夫把草鱼提起来向围子上的人炫耀。草鱼有半截人高,腮上流着血,圆张着嘴,用呆滞的眼睛悲哀地看着我父亲……
父亲想到,那条大鱼怎样被罗汉大爷买回,奶奶怎样亲手把鱼剖肚刮鳞,烧成一大锅鱼汤,鱼汤的鲜美回忆勾起父亲的食欲。父亲坐起来,说:“爹,你不饿吗?爹,我饿了,你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要饿死啦……”
爷爷坐起,在腰里摸索着,摸出三夹零六颗子弹。爷爷从身边找到那支手枪,拉开枪栓,压进一条子弹,一松栓子弹上膛,勾一下机,啪啦一声响,一粒子弹飞出膛。爷爷说:“豆官,咱们……找你娘去吧……”
父亲一惊,尖利地说:“不,爹,俺娘死啦,咱还活着,我肚子饿,你带我去找点东西吃。”
父亲把爷爷拖起来。爷爷自言自语地说着:“到哪里去?到哪里去?”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在高粱棵子里,一脚高一脚低,歪歪斜斜,仿佛是奔着挂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
尸体堆里,响起一阵猛兽的咆哮。爷爷和父亲立即转身回头,看到十几对鬼火一样闪烁的绿眼睛和一团团遍地翻滚的钢蓝色的影子。爷爷掏出枪,对着两只绿眼一甩,一道火光飞去,那两只绿眼灭了,高粱棵子里传来垂死挣扎的狗叫。爷爷连射七枪,一群受伤的狗在高粱丛中、尸体堆里滚来滚去。爷爷对着狗群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没受伤的狗逃窜出几箭远,对着爷爷和父亲发出愤怒的咆哮。
爷爷的自来得手枪射出的最后几粒子弹飞行了三十几步远就掉在了地上。父亲看到弹头在月光中翻着筋斗飞行,缓慢得伸手就可抓住。枪声也失去了焦脆的青春喉咙,颇似一个耄耄之年的老头子在咳嗽吐痰。爷爷举起枪来看了一下,脸上露出悲痛惋惜的表情。
“爹,没子弹啦?”父亲问。
爷爷和父亲从县城里用小山羊肚腹运载回来的五百发子弹,在十几个小时里已经发射完毕。好象人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一样,枪也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爷爷痛感到这支枪越来越违背自己的意志,跟它告别的时候到了。
爷爷把胳膊平伸出去,仔细地看着月光照在枪面上反射出的黯淡光彩,然后一松手,匣子枪沉重落地。
那些绿眼睛的狗又向尸体聚拢过来,起初还畏畏惧惧,绿眼睛里跳着惊惧的火花,很快,绿眼睛消失,月光照着一道道波浪般翻滚的蓝色狗毛,爷爷和父亲都听到了狗嘴的巴咂声和尸体的撕裂声。
“爹,咱到村里去吧。”父亲说。
爷爷有点犹豫,父亲拉他一把,他就跟着父亲走了。
村里的火堆多半熄灭,断壁残垣中,暗红的余烬发散着苦热,街上热风盘旋,浊气逼人,白烟和黑烟交织成团,在烧焦的、烘萎了的树梢间翻腾。木料在炭化过程中爆豆般响着,失去支撑的房屋顶盖塌下,砸起冲天的尘烟和火烬。土围子上、街道上,尸体狼藉。我们村子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它原先是一片蛮荒地,荆榛苇茅丛生,狐狸野兔的乐园,后来有了几架牧人的草棚,后来逃来了杀人命犯、落魄酒徒、亡命赌棍……他们建造房屋,开垦荒地,拓扑出人的乐园,狐狸野兔迁徙他乡,临别时齐声发出控诉人类的鸣叫。现在它是一片废墟了,人创造的,又被人摧毁。真正的现在的它是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悲喜参半的忧乐园。当一九六○年黑暗的饥馑笼罩山东大地时,我虽然年仅四岁,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高密东北乡从来就没有不是废墟过,高密东北乡人心灵里堆积着的断砖碎瓦从来就没有清理干净过,也不可能清理干净。
那天晚上,所有的房屋都烟飞火灭之后,我家那几十间房屋还在燃烧。我家的房子燃烧时放出一些翠绿的火苗和一股醉人的酒味,潴留多年的酒气,都在火中升腾起来。蓝色的房瓦在大火中弯曲变形,呈现暗红色,疾速地、像弹片一样从火中飞出来。火光照着爷爷花白的头发,爷爷的满头黑发,在短短的七天里,白了四分之三。我家的房盖轰隆隆塌陷下去,火焰萎缩片刻,又疯蹿得更高。父亲和爷爷都被这一声巨响震荡得胸闷气噎。这几十间先庇护了单家父子发财致富后庇护了爷爷放火杀人又庇护着奶奶爷爷罗汉大爷与众伙计们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谓的『历史的使命』。我恨透了这个庇护所,因为它在庇护着善良、麻醉着真挚的情感的同时,也庇护着丑陋和罪恶。父亲,一九五七年,你躲在我家里间屋里那个地洞里时,你每日每夜,在永恒的黑暗中,追忆流水年月,你至少三百六十次想到了我们家那几十间房屋的屋盖在大火中塌落的情景,你想到你的父亲我的爷爷在那时刻想到了什么,我的幻想紧追着你的幻想,你的幻想紧迫着爷爷的思维。
爷爷看到这房屋的塌陷的感觉,就像当初爱上恋儿姑娘后,愤然拋弃我奶奶另村去住,但后来又听说奶奶在家放浪形骸与“铁板会”头子“黑眼”姘上一样,说不清是恨还是爱,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爷爷后来重返奶奶的怀抱,对奶奶的感情已经混浊得难辩颜色和味道。他们感情上的游击战首先把自己的心脏打得千疮百孔最后又把对方打得千疮百孔。只有当奶奶在高粱地里用死亡的面容对着爷爷微笑时,他才领会到生活对自己的惩罚是多么严酷。他像喜鹊珍爱覆巢中最后一个卵一样珍爱着我父亲,但是,已经晚一点了,命运为他安排的更残酷的结局,已在前面路口上,胸有成竹地对他冷笑着。
“爹,咱的家没了……”父亲说。
爷爷摸着父亲的头,看着残破的家园,牵着父亲的手,在火光渐弱月光渐强的街道上无目标地蹒跚着。
村头上,一个苍老淳朴的声音问:“是小三吗?怎么没把牛车赶来?”
爷爷和父亲听到人声,倍觉亲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赶过去。
一个弓着腰的老头,迎着他们上来,把眼睛几乎贴到爷爷脸上打量着。爷爷对老头那两只警觉的眼睛不满意,老头嘴里喷出的铜臭气使爷爷反感。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头子遗憾地晃晃脑袋,坐回去。他的屁股下边堆了一大堆杂物,有箱、柜、饭桌、农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铁锅、瓦盆……老头坐在小山一样的货物上,像一只狼守护着自己的猎物。老头身后的柳树上,拴着两头牛犊子,三只山羊,一匹小毛驴。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道:“老狗!你给我滚下来!”
狗 道。3
老头子从货堆上蹲起,友善地说:“哎,兄弟,别眼红吆,俺这是不惧生死从火里抢出来的!”
“你给我下来,我操死你活妈!”爷爷怒骂。
“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一没招你,二没惹你,你凭什么骂人?”老头宽容地谴责着我爷爷。
“骂你?老子要宰了你!老子们抗日救国,与日本人拼死拼活,你们竟然趁火打劫!畜牲,老畜牲!豆官,你的枪呢?”
“扔到洋马肚子底下啦!”父亲说。
爷爷耸身跳上货堆,飞起一脚,把那老头踢到货堆下。
老头子跪在地上,哀求道:“八路老爷饶命,八路老爷饶命……”
爷爷说:“老子不是八路,也不是九路。老子是土匪余占鳌!”
“余司令饶命,余司令,这些东西,放到火里也白白烧毁了……俺村来『倒地瓜』的不光我一个,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些贼给抢光啦,俺老汉腿脚慢,拾掇了一点破烂……”
爷爷搬起一张木桌子,对准老头那秃脑门儿砸下去。老头惨叫一声,抱住流血的头,在地上转着圈乱钻。爷爷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对着那张痛苦的老脸,说:“『倒地瓜』的好汉子!”然后猛力捣了一拳,老头脸上腻腻地响了一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爷爷又走上前去,对着老头的脸,狠命踹了一脚。
母亲带着我三岁的小舅舅,蹲在枯井里已经一天一夜。昨天早晨,她担着两个小瓦罐去井台上打水,刚刚弯下腰,在平静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就听到围子上一阵锣响,村里的更夫们圣伍老头扯着嗓子喊:“鬼子围村喽——鬼子围村喽——”母亲吃一惊,瓦罐扁担掉进井里。她转身往家跑,未到家门就遇上了端着土炮的我外祖父和抱着我小舅舅挽着小包袱的我外祖母。自从爷爷的队伍在墨水河桥头打了仗,村子里的人就预感大祸即将降临,只有三五户人家射出去了,其余的人,在惊惧不安中,依然眷恋着穷家破屋,眷恋着苦水井淡水井、冷被窝热被窝。这七天里,爷爷带着父亲去县城购买子弹,爷爷当时念念不忘的是买足子弹去跟坑苦了他的冷麻子算帐,根本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血洗村庄。八月初九晚上那个在清扫战场掩埋烈士尸体过程中发挥过核心作用的张若鲁老先生——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气度超凡,是念过私塾的高级知识分子——召集了一个村民大会,动员大家加固土围子,修理村口的破大门,夜里派人打更值班,鸣锣为号,一听锣响,全村男女老幼,一齐上围子。母亲说若鲁老先生说起话来嗓门宏亮,带嗡嗡的铜音。老先生说:乡亲们,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大家齐心,鬼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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