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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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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板会员们的弹压下,人群终于平静下来。几个妇女在人圈外的呼天号地,与重新爬到楼子上的狼狈不堪的吹鼓手奏出的咽气般的音乐相得益彰。有一大半自知挤不进核心的群众撤向村外,站在通往奶奶墓|穴的路边上等候大殡的仪仗。那里,年轻貌美的五乱子正带着他的马队来回奔驰。
惊魂甫定的司师爷又站上高凳,喊:“小罩——”
两个腰束白搭腰的铁板会会员把一乘天蓝色的小罩抬过来。小罩有一米多高,方形,起脊,翘着龙头般的角,罩尖上镶着一个血红的琉璃顶子。
司师爷喊:“请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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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告诉过我,主位就是灵位,后来我简单考证过,主位并不是供祭祀的灵位,而是专门供出殡时证明棺中人身份的,正确称呼是“神主”,与仪仗最前边的旌表相互补充,交叉证明。奶奶的主位在席棚大火中烧毁了,临时赶制的主位墨迹未干,由两个面孔清丽的铁板会会员请出来。主位上竖写着:大清光绪卅二年五月五日辰时生中华民国廿八年八月九日午时卒中华民国高密东北乡游击司令铁板会魁首余公占鳌原配戴氏行凡神主享年三十有二葬于白马山之阳墨水河之阴。
奶奶的神主上披着三尺白绫子,神采飘逸;铁板会员小心翼翼地把神主安放在小罩里,然后退到两旁,垂手侍立。
司师爷喊:“大罩——”
在吹鼓手的鼓吹中,六十四个铁板会会员把那顶深红颜色、镶着西瓜般大蓝顶子的大罩抬了过来。罩前,有一个铁板会的小头目,手提一面铜锣,敲出分明的节奏,六十四个抬杠子的脚踏着锣声,颤颤悠悠地走着。人群里原有的唧喳声齐齐停了,只有吹鼓手们吹得那些管子笛子还在哀哀地鸣着,被踩死了孩子的女人绝望地哭着,号锣嘡嘡地叫着,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架像庙宇一样的大罩缓缓移动过来,一种严肃的空气在人群上空转动着压下来,巨大的漩涡把众人的思想绞在一起转动。
爷爷的伤臂周围始终有一只极端讨厌的马蝇子在纠缠,它总是想伏到爷爷伤口里渗出的那团黑血上去。爷爷挥手轰它,它就惊飞起来,围着爷爷的头颅愤怒地飞旋,并发出那么强烈的轰鸣。爷爷恨不得一巴掌把它打成肉酱,但总也打不着它,反把自己的伤臂打得像针扎般疼痛。
大罩颤颤巍巍地停泊在奶奶的棺材前边,红帮蓝顶子的和谐色彩、嘡——嘡——嘡——号锣发出的紧揪人心的声响,唤起了爷爷对飞逝去的往昔生活的缠绵缭绕的回忆。
爷爷杀死和尚时年方十八岁,逃离家乡四处流浪到二十一岁返回高密东北乡进“婚丧服务公司”吃杠子饭。那时他已经饱尝了人间疾苦,受过穿红黑裤扫大街的侮辱,心如鲠骨,体如健猿,已具备了大土匪的基本素质,他知道吃杠子饭的不容易,但他不怕。爷爷忘不了一九二○年在胶县城綦翰林家挨巴掌的耻辱。爷爷忘了那只骚乱得他神经错乱的马蝇子,它瞅准机会叮到爷爷臂上沾血的白布上,一边从嘴里往外吐唾沫,一边往嘴里吸食腥咸的血。在没有倒也倾斜着的吹鼓手楼子里,几缕炽烈的金黄|色光线照着吹鼓手鼓得像皮球一样的腮帮子,汗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脖子上,喇叭和唢吶口的下边缘上,悬挂着通过弯弯曲曲的铜铁管道流下来的吹鼓手的口水。看殡百姓高翘着脚尖,成干上万只眼睛射出的光线像焦灼的月光一样笼罩着圈里的活人和纸人、古老灿烂的文化和反动落后的思想。父亲周身遍被着万恶的人眼射出的美丽光线,心里先是像紫红色的葡萄一样一串接一串愤怒,继而是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彩虹般的痛苦。父亲身穿一件厚厚的、长及膝盖的白布孝衫子,腰束一道灰白色麻辫子,一项方方正正的孝帽子遮住了他剃光了半块的脑袋,人群里挥发出的汗酸和奶奶棺材上的焦油味儿混浊成一股恶浊臭气,熏得父亲立脚不稳。他粘汗遍体,心里却不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阴凉,从吹鼓手嘴中乐器发出的凄厉鸣叫和锋利的金线中,从板块一般呆滞的看殡人群中,从那一只只圆溜溜的眼睛里,父亲脊椎里那些超敏的白色丝络里,发出了一阵阵轻微的、寒如三月冰霜的信号。奶奶的棺材一时间狰狞无比,斑斑麻麻的板面和前高后低的趴卧姿式以及那刀切般锐利地倾斜着的棺首,都使它具有了某种巨兽的昏愦颟顸的性格,父亲总感觉到它会在突然间打着呵欠站起来,向着乌鸦鸦的人群猛扑过去。黑棺材在父亲的意识里像云团般膨胀开来,包围在厚板和红砖粉末中的奶奶的遗骨清晰地展现在父亲的眼前。那天上午在墨水河边,爷爷用枺肪蚩菅糠郝痰哪棠痰姆啬梗岩豢每门降迷憷昧说母吡桓炎影浅隼矗冻隽四棠惕蜩蛉缟那迨钡那榫跋拭鞯馗∠衷诟盖椎难矍埃盖紫衲岩酝悄棠萄鐾磐ê斓母吡还樘焓鼻榫耙谎岩酝悄棠檀油粒ㄖ型延倍龅拿嫒荩感碌摹⒒镁鞍愠鱿值拿嫒萸昕瘫闳芑谖屡拇悍缋铩8盖自谥葱凶判⒆拥姆彼隼褚鞘保惨恢痹谧匪甲耪庑┗曰偷纳钇稀1谎艄馍钩鲆桓崩潜废嗟乃臼σ呱敖校骸按蚬住绷母鲈莩湔址虻奶寤峄嵩北惴溆档脚哟蟮墓撞那埃耙簧穑枪撞木谷缟频奈扑课炊址蛎俏ё殴撞模褚蝗郝煲衔谱乓痪咧淼氖濉R渑苣侵徊杂梢牡乜醋哦源蠊撞氖治薏叩恼址蛎牵惺只嚼茨歉鲂⊥纺浚运担骸叭ヅ刚赏撩薏祭矗唬厶诘教炝粒阋材寻阉秩ィ 毙⊥纺炕袒蟮囟⒆乓难劬Γ窗蜒劬σ瓶耍孟笕タ春嶝ㄔ诤谕疗皆系哪哟蟮獭
胶县城綦家门前竖着两根朱色脱尽的旗杆斗子,这古老的朽木象征着綦家的荣耀门第,这个晚清的老翰林死了,跟着老头子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子孙们,把丧事办得声势浩大。一切准备停当,但出殡的日子却迟迟不敢公布。綦家深宅大院,棺材停放在最后一排房子里;要把棺材弄到大街上,必须先通过七道狭窄的门口。十几家“婚丧服务公司”的经理人看过棺材和地势之后,都垂着头走了,尽管綦家出得价钱惊人。
消息传到高密东北乡“婚丧服务公司”。打出一口棺材可获五百元银洋的高额悬赏,像诱人的钓饵一样勾引得我爷爷他们一班杠子夫们心乱如麻,好象思春的少妇遇到向她眉目传情并拋置金钩的美貌才郎。爷爷他们去找管事人曹二老爷,发誓要杀出高密东北乡的威风,挣下五百元银洋。曹二老爷稳如盘石,端坐在太师椅上,连个屁也不放。爷爷他们只能看到他那颗聪明地转动着的冷酷的眼珠子。听到他双手捧着的水烟袋里冒出的扑鲁扑鲁的响声。爷爷他们又意气风发地吵嚷一阵:二老爷,不是为那几个钱!人活一世,不蒸馒头争口气!不要让他们小瞧我们,不要让他们认为高密东北乡无能人!这时候,曹二老爷才欠动屁股,慢慢地放了一个屁,说,你们都回去歇了吧,弄出个三长两短,压死个把人事小,丢了高密东北乡的脸、砸了我的生意事大,你们要是缺钱花,二爷开恩赏你们就是了。曹二爷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杠子夫们被撩得心头拉拉杂杂火起,齐声聒噪起来,二老爷,你不要灭自家威风长别家志气!二老爷说,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钩刀子,你们以为这五百块大洋那么好挣?綦家有七道门,棺木厚重,内里填充的都是水银!水银!水银!你们动动你们的狗脑子,算算这个棺该有多重,曹二老爷骂完,冷冷地斜视着他的杠子夫们。众人互相观望一阵,脸上都有一种不甘罢休但又心怀畏惧的浑浊云雾。曹二老爷见状,从鼻孔里喷出两声冷笑,说:“回去吧,等着看英雄好汉去挣大钱吧!你们吶,小人打小谱,三十二十地挣吧,能给穷光蛋家抬抬薄皮棺材就不错了!”
曹二老爷的话像峻烈的毒药一样辛辣地刺激着杠子夫们的心。爷爷向前跨一步,率先喊叫:“曹二老爷,跟着你这样的窝囊班主干活,真他妈的憋气,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老子不干啦!”
年轻气盛的杠子夫们应和着叫嚷起来,二老爷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爷爷面前,用力拍拍爷爷的肩头,感情诚挚地说:“占鳌!是条好汉子!是高密东北乡的种。綦家赏标高悬,就是明欺负咱们吃杠子饭的弟兄,要是众位弟兄能同心协力打出棺来,一定会使我们东北乡英名远扬,千金难买片刻光彩。只不过这綦家是清朝的翰林家,规矩森严,要打出这口棺来,决非易事,弟兄们夜黑睡不着觉,好好琢磨琢磨,怎样才能驾出那七道重门。”好象是事先约定一样,杠子夫们正交口议论着,从门外进来两个冠冕堂皇的人,自称是綦翰林家的管事人,前来请东北乡的杠子夫去挣大钱。
綦家的管事人说明了来意,曹二老爷懒洋洋地问:“出多少钱?”
“五百现大洋!掌班的,这可是天下少有的价钱啦!”綦家管事人说。
曹二老爷把白银水烟袋往桌上一摔,冷冷地笑起来。说:“我们行里一不缺买卖做,二不缺银钱花,另请高手吧!”
綦家管事人聪明地笑笑,说:“班主,我们可都是久做生意的人啦!”
曹二老爷说:“就是就是。这么高的赏钱,总有人抢着去抬。”
曹二老爷闭目养神。
两个管事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头前一个说:“班主,别兜圈子了,要个价吧!”
曹二老爷说:“我犯不上为几块银洋赔上几条人命!”
管事人说:“六百!六百块现大洋!”
曹二老爷像化石一样坐着。:
“七百!七百块啦,班主!做买卖也得讲良心吶!”
曹二老爷撇了撇嘴角。
“八百八百,多了一个也不行啦!”
曹二老爷睁开眼,一口喝定:“一千块!”
管事人像牙痛一样把腮帮子鼓起来,痴呆呆地盯着曹二老爷残酷无情的脸。
“班主……这我们可不敢做主……”
“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一千块,少一个子儿也不干。”
“那好吧,您等着听信。”
第二天上午,管事人就骑着一匹紫马从胶县城跑来,说定了出棺的日期,并先付了五百大洋,另五百块打出棺材再付。那匹紫马跑得热汗畅畅,嘴角上沾满了白色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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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殡期那天,六十四个杠子夫半夜起身,打火造饭,吃得贼饱,收拾好家什,踏着遍地星光,往胶县城里奔。曹二老爷骑着一匹黑叫驴,尾随在杠子夫们身后。
爷爷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天高星稀,露水冰凉,暗藏在腰间的铁抓钩沉甸甸地打着胯骨。赶到胶县城时,朝曦初开,看殡人群罗列街旁,把街都站窄了。爷爷他们走在街上听着人们的唧唧低语声,便昂首挺胸,竭力想表现出英雄气派,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沉重的忧虑像石头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
高粱殡。4
綦家的瓦房连片,占了半条街。爷爷他们跟随綦家下人穿过三道门,在一个小院落里停下来。院里摆满雪树银花,纸钱遍地,香烟缭绕,阔绰的气派绝非寻常人家可比。
管事人领来綦家当家人,与曹二老爷引见了。綦家当家人五十左右年纪,面孔瘦削,一个小小的鹰勾鼻子离着阔大的嘴巴非常遥远。他用眼睛扫瞄曹二老爷带来的杠子夫时,爷爷看到他三角形的眼睛里光芒四射,灼灼逼人。
他冲着曹二老爷点点头,说:“一千块有一千块的规矩。”
曹二老爷也点点头,随着当家人进了最后一道门。
曹二老爷从屋里走出来时,平时保养得油光闪闪的面孔变得纸灰般灰暗,留着长指甲的手指直劲儿哆嗦,他把杠子夫召集在墙角,咬牙切齿地说:“伙计们,毁了!”
爷爷问:“二老爷,怎么啦?”
二老爷说:“诸位兄弟,那棺材与门口差不多同宽,材盖子上还放了盈尖的一碗酒,綦家当家的说,洒出一滴酒,倒罚咱一百大洋!”
众人都惶惶不能言。灵堂里的哭灵声像唱歌一样悠扬。
“占鳌,你说咋办?”曹二老爷问。
爷爷说:“事到临头,草鸡也不行,就是块生铁蛋子也要抬出来!”
曹二老爷低声说:“伙计们,闯吧,闯过来是家子人家!这一千块大洋,曹某一块也不要,都是你们的!”
爷爷扫他一眼,说:“你就少啰嗦吧!”
曹二老爷说;“那就收拾起来,占鳌、四奎,你们俩一前一后,把住海底绳,其余兄弟,二十个进屋,棺一离地,一齐往下钻,用脊梁把棺顶住,剩下的人,在门外照应着,听我的锣声挪步,众位兄弟,曹二多多拜谢了!”
平日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爷一躬到地,直腰抬头时,眼睛里泪光点点。
綦家当家人带着几个下人上来,冷笑着说:“慢着,搜身!”
曹二老爷怒冲冲地说:“这是什么规矩?”
“一千块大洋的规矩!”綦家当家人冷冷地说。
綦家的下人把爷爷他们暗藏的铁抓钩搜出来,扔在地上,铁抓钩碰撞时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杠子夫们脸上涂了一层层灰色的油彩。
綦家当家人盯着那些铁抓钩冷笑。
爷爷想,也好!依靠铁抓钩把住材底不是好汉,一种如赴刑场般的悲壮感情在他的心头升起。他紧紧绑腿带子,又屏住气,把扎腰的搭布杀进了肚腹间。
杠子夫们一进灵堂,綦家围绕着棺材哭灵的大男小女,齐停了歌喉,一双双眼睛睁得溜圆,盯住杠子夫们和棺材顶上放着的那碗满得伸舌头的酒。灵堂里烟雾呛喉,浊气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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