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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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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大爷一边说话,一边用目光征询着爷爷的意见,爷爷点点头。
罗汉大爷抱着两条被子跑出去,铺在木轮大车上。
爷爷托着二奶奶——一手托着颈项,一手托着腘窝,像托着一件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越过堂屋门,走进留下日本士兵铁蹄印的院子,越过破落的大门,走到停在大街上,车头对着东南方向的花轱辘大车。罗汉大爷已经把一匹大黑骡子塞进车辕里,被爷爷戳得满腚血肿的黑骡子拴在车后横杠上。爷爷把直着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车厢里。爷爷从二奶奶的神情里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爷爷放好二奶奶。回头,看到老泪纵横的罗汉大爷抱着香官小姑姑的尸体走过来了。爷爷感到喉咙被一双铁钳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泪水沿着鼻道,进入咽喉,他猛咳,干呕,手扶车辕杆仰起脸来,见东南方向那个巨大的八角形的翠绿太阳车轮般旋转着辗压过来。
爷爷接过小姑姑,低头看着她因极度痛苦而抽搐着的小脸,两滴老辣的泪水啪哒啪哒落下来。
他把小姑姑的尸体放在二奶奶死去的下肢旁边,M起一角被,盖住小姑姑恐怖的脸。
“掌柜的,坐到车上去吧。”罗汉大爷说。
爷爷麻木不仁地坐在车旁横杠上,双腿耷拉在车外边。
罗汉大爷牵动骡子缰绳,身子与黑骡的头齐着,慢慢地开走。木轱辘艰涩地转动起来,缺油的檀木车轴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响着,大车颠颠簸簸地前进。走出村庄,走上土路,朝着我们的高粱酒气冲天的村庄。乡间土路更加崎岖,大车颠簸的更加厉害,车轴凄惨地叫着,发出仿佛是灭亡前的最后嘶鸣。爷爷在车横杠上转过身,把两条长腿放在车厢里。在颠簸中,二奶奶仿佛睡去了,睡去了还睁着两只瓦灰色的眼睛。爷爷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试试,感觉到细弱的气息还在,心中才稍许安宁。
庞大的原野上,行走着这辆痛苦的车,车上的天空苍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荡如坻,稀疏的村庄如漂移的岛屿。爷爷坐在车上,感到一切对象都是绿色的。
车辕对我家那匹大黑骡子来说,显然是过分狭窄了,干燥的花轱辘大车对它来说又显然是太轻了。它的肚腹被挤夹得难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罗汉大爷紧紧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铁链,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来夸张地高抬蹄。罗汉大爷絮絮叨叨地骂着:“这群畜生……这群不吃人粮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杀光了,媳妇肚子给切开了……刚成形的孩子在肚子边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剥了皮的耗子……锅里拉了一泡黄屎……这群畜生……”
罗汉大爷自言自语着,他也许知道爷爷在听他的话,但是他并不回头。他牢牢地抓着黑骡的轭铁,不让黑骡撒野,黑骡焦急地甩打着尾巴,拂得车轭劈劈地响。车后那头黑骡垂头丧气地走着,从它板着的长脸上,看不出它是愤恨是羞愧还是万念俱灰。
父亲清楚地记得,运载着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尸体的马车是正午时分到达我们村庄的。那时候刮着很大的西北风,街上尘土飞扬,树叶子翻滚。那时候空气干燥,父亲的嘴唇上皱起一片片死皮。他发现一前一后两匹黑骡子夹着的长车出现在村头上时,就飞跑着迎了上去。父亲看到罗汉大爷一瘸一拐地走,车轮一蹦蹦地转。骡子的眼角上、爷爷的眼角上、罗汉大爷的眼角上都沾着雀粪般的眼垢,眼垢上又沾上了灰色的尘土。爷爷坐在车杆上,两只大手捧着脑袋,像泥神木偶一样。面对眼前的景况,父亲未敢开口。父亲跑到离长长的骡车二十公尺远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灵敏的鼻子——准确地说也不是鼻子,准确地说是一种类似嗅觉的先验力量——嗅到了长车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他飞跑回家,气急败坏地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干爹回来了,骡子拉着辆木头车,车上拉着死人,俺干爹坐在车上,罗汉大爷牵着骡子,车后跟着一匹骡子。”
父亲汇报完毕,奶奶脸色突变,犹豫了片刻,跟着父亲跑出去。
花轱辘大车颠簸了最后几动,欸乃一声,停在我家大门外。爷爷迟钝地从车上跳下来,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奶奶。父亲惊骇地看着爷爷的眼。在父亲的眼里,在父亲的一种类似视觉的感觉里,爷爷的眼像墨水河边的猫眼石一样,颜色瞬息万变。
爷爷恶狠狠地对奶奶说:“这下如了你的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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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敢分辩,畏畏缩缩地捱到车前,父亲也跟着凑到车前,往车厢里展眼。棉布被子上的褶皱里,积满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烫着似的缩回来。父亲用他超敏的类视觉感觉,看清了被下的二奶奶烂茄子般的面孔和小姑姑大张着的僵硬嘴巴。
小姑姑大张着的嘴巴勾起了父亲若干甜蜜的回忆。他曾经违背奶奶的意愿,到咸水口子去住过几次。爷爷让他管二奶奶叫二娘。二奶奶对父亲极亲热,父亲也认为二奶奶极好,在父亲记忆的深处,早就有二奶奶的形象,因此一见如逢故人。香官小姑姑嘴甜如蜜,一个个“哥哥”叫得铺天盖天。父亲非常喜欢他这个黑黝黝的小妹妹,喜欢她脸上那层白色的细软绒毛,更喜欢她那两只铜扣子一样的明亮眼球。但每次都是在父亲与小姑姑玩得难分难舍的时候,奶奶就派人来催逼父亲回去,父亲被来人抱上骡子,坐在骡背上,他回头看着香官小姑姑眼泪汪汪的眼睛,心里也难过。他不明白奶奶和二奶奶何以结出那样深的冤仇。
父亲记起那次去死孩子夼里称小死孩的情景。那大概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父亲跟着奶奶来到村东三里远的“死孩子夼”——那是村里扔小死孩的地方。乡里旧俗,不满五岁的孩子死后,不能埋葬,只能扔在露天里让狗吃。那时候一律土法接生,医疗条件极差,婴儿死亡率极高,活下来的都是人中的强梁。我有时忽发奇想,以为人种的退化与越来越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有关。但追求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是人类奋斗的目标又是必然要达到的目标,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深刻矛盾。人类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着人类的某些优良的素质。父亲跟奶奶去村东死孩子夼时,奶奶正发狂地迷恋着“押花会”(一种赌博方式,跟日下流行的“买彩票”、“有奖储蓄”、“有奖购物”有类似的性质),想尽千方百计求“会名”。这种小型的飞不高叠不中的赌博方式使全村人着迷,尤其是使女人着迷。那时候爷爷正过着平稳的富裕生活,村里人公举他担任花会会长。爷爷将三十二个花名装进竹筒里,每天早晚各一次当众摸签,或是“芍药”,或是“月季”,也许“玫瑰”,也许“蔷薇”。押中者,得押钱的三十倍。当然,更多的铜钱还是归爷爷所有。迷恋押花会的女人们发挥了超群的想象力,创造无数种猜会名的技巧,有把女孩用酒灌醉索取醉后真言的,有努力做梦从中求真谛的……纷繁杂乱,难以尽述,但到死孩子夼里去称小死孩却是我奶奶的富于“魔幻色彩”的天才脑袋的骇人听闻的创造。
奶奶做了一杆秤,秤上刻着三十二个花名。
那天夜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半夜时分,奶奶把父亲摇醒。父亲正睡得酣甜时被推醒,心里烦恼,很想骂人,奶奶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别出声,跟我去猜花会。”父亲对神秘事件有天生的好奇心,精神头立刻上来,穿靴戴帽,避着爷爷,溜出院子和村庄。他们走得小心,翘腿蹑脚,连一条狗都没惊动。父亲左手被奶奶牵着,右手提着一盏红纸糊成的小灯笼;奶奶右手牵着父亲的手,左手提着那杆特制的秤。
出了村庄,父亲听到了在叶片宽大的绿高粱地里穿来穿去的东南风,嗅到了从远处飘来的墨水河水的味道。他们摸摸索索地往死孩子夼那里走。走出约摸里把路时,父亲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辨别出了灰褐色的路面和路边半人高的高粱,高粱地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增添了暗夜的神秘气氛,不知躲在哪棵树上凄厉鸣叫的夜猫子在暗夜的神秘底色上渲染上一层铁锈色的恐怖。
那只夜猫子在死孩子夼正中那棵大柳树上鸣叫,它是吃饱了死孩子的肉安详地坐在树枝上鸣叫的。父亲和奶奶走近大柳树时它还在那里一声连一声的鸣叫。大柳树生在一片洼地中央,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柳树干上生着的一绺绺血红的胡须。夜猫子的叫声把洼地里紧张的空气震动得像单薄透明的芦苇内膜一样颤抖,呜呜作响。父亲感觉到了夜猫子绿色的眼睛在柳叶间严肃地闪烁着。他的牙齿在夜猫子的嘹唳中得得地碰撞着,两线蛇一样的寒气从脚心直贯头顶。他用力抓着奶奶的手,感到恐惧把脑袋都要胀破了。
狗 皮。5
死孩子夼里密布着粘腻的腥气,柳树下黑得父亲双耳里秋蝉鸣叫,树上有稀疏的、铜钱大的雪白雨点轻飘飘地下落,把密不透风的黑暗划出一道道鲜明痕迹。奶奶顿了一下父亲的手,示意他蹲下去。父亲顺从地蹲下,手和腿都触及到了洼地里疯狂生长着的杂草,杂草毛糙尖刻的叶片刺着父亲的下巴,好象刺激着父亲圆溜溜的灵魂。父亲感到脊背上寒冷异常,好象有无数只小死孩子的眼睛在盯着他的背。父亲听到了成群结队的小死孩的踢蹋跑动声和他们的欢笑声。
奶奶劈劈啪啪地敲击着火石火镰,一颗颗软绵绵的红色火星照亮奶奶哆哆嗦嗦的手。火绒着了,奶奶嘬起嘴去吹,父亲听到奶奶嘴里阴风习习。火绒燃起跳荡不安的火苗,黑暗洼地里突然出现一片黯淡的光明。奶奶点着了纸灯笼里的红蜡烛,一团稳定的球大的红光像一个孤独的幽灵。树上的夜猫子停止了歌唱,成群的小死孩列队成圈,团团围住父亲、奶奶和红纸小灯笼。
奶奶挑着小灯笼在洼地里寻觅,十几只扑楞蛾子撞击着灯笼上的红纸啪啪作响,杂草繁茂,土地泥泞,奶奶的小脚行动不便,脚后跟在泥地上捣出一串串圆涡涡。父亲不知道奶奶要寻觅什么,好奇又不敢问,便默默地跟着走。死孩子破碎的肢体东一块西…块,发散着酸溜溜的臭气。在一丛茎粗叶肥的苍耳子下,有一块卷成筒状的席片,奶奶把灯笼交给父亲,把秤放在地上,弯腰解起席片来。父亲看到在通红的灯笼下,奶奶的手指像粉红的蛔虫一样扭曲着。席片自动地张开,露出了一个破布包裹着的死婴。
婴儿头上无毛,光溜溜像个秃瓢。父亲的腿肚子直打哆嗦。奶奶抓起秤,把秤钩子挂在破布上。奶奶一手提住秤绳,一手去推拉秤砣。破布嗤嗤地响着,小死孩飞快地落在地下,秤砣落地砸着奶奶的脚尖,秤杆翘起敲着父亲的头顶。父亲叫了一声,差点没把手中擎着的灯笼扔掉。夜猫子在柳树上怪笑一声,好象在嘲笑他们愚蠢的举动。奶奶从地上摸起秤砣,狠狠地把秤钩子扎进小死孩肉里。父亲被秤钩子进肉时的怪响瘮得遍体起栗。他侧了一下脸,当他转回脸时,看到奶奶的手正在秤杆上滑动,秤杆一点一点,高高低低,终于持平。奶奶示意父亲把灯笼举近些。灯笼光照着火红的秤杆,秤砣的标绳不偏不倚,正压在“牡丹”上。
父亲跟着奶奶走到村头时,还能听到夜猫子愤怒的叫声。
奶奶在“牡丹”上狠狠地押了一笔钱。
那天中彩的花名是“腊梅”。
奶奶生了一场大病。
父亲看着小姑姑香官大张着的嘴巴,突然想到那次称的那个小死孩嘴巴也是大张着的,他耳边又缭绕起夜猫子时而懊恼时而愉快的歌唱声,肌肤竟然渴望那洼地里的滋润空气,因为,干燥的、卷动着尘土漫天飞扬的西北风使他唇干舌燥,心中焦虑。
父亲看到爷爷用阴鸷的老鸟一样的目光盯着奶奶,好象随时会扑过去把奶奶吃掉。奶奶的背一下子驼了,她把身子弓到车厢里,拍打着被子,涕泪俱下地哭着:“妹妹呀……我的亲妹妹……香官……我的孩子……”
在奶奶的痛苦声中,爷爷脸上的愤怒慢慢涣散。罗汉大爷走到奶奶身边,低声劝解:“女掌柜的,别哭啦,先把人弄回家去吧。”
奶奶硬咽着M开被子,探一下身,把小姑姑香官抱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家里走。爷爷抱起二奶奶,尾随着奶奶。
父亲站在街上,看着罗汉大爷把车辕里的骡子拔出来——骡子的肚子两侧被车辕杆磨破了,看着罗汉大爷把拴在车后的骡子解下来。两匹骡子在街上的暄土里打滚解乏,时而肚皮朝天,时而肚皮着地。打过滚后的骡子站起来,用力抖动身体,轻烟似的尘土从它们的肚毛中腾腾飞去。罗汉大爷牵骡往东院里走,父亲跟上去,罗汉大爷说:“豆官,回家去吧,回家去吧。”
奶奶坐在灶前烧火,锅里煮着半锅水。父亲溜进里屋,看到二奶奶躺在炕上,眼睛瞪着,腮上的肉不停地抽搐着。父亲看到他的小妹妹香官卧在炕头上,脸上蒙了一条红包袱,遮住了她的狰狞面孔。父亲又想到了那天夜里跟随奶奶去死孩子夼称小死孩的情景。东院里骡子的嘶鸣酷似夜猫子的歌唱。父亲嗅到了尸体的腐臭,他想到,不久,香官也要躺到死孩子夼里,去喂夜猫子,喂野狗。父亲想不到人死了会这般难看,盖在红包袱下的香官的丑陋的死脸对他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非常想掀起包袱皮看看她。
奶奶端着一铜盆热水走进屋来。她把水放在炕沿上,搡了父亲一把,说:“出去!”
父亲悻悻地走到外屋,听到房门在背后关上了。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把眼贴在门缝上往里屋张望。爷爷和奶奶蹲在炕上,把二奶奶的衣服脱下来,扔在炕前地上,湿漉漉的衣裤沉重地打在地皮上。父亲又闻到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二奶奶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扑腾着,嘴里又出恶声,在父亲听来,这声音也好象是死孩子夼里的夜猫子的叫声。
“你按住她的胳膊。”奶奶求情般地对爷爷说。在袅袅的蒸气中,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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