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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相见即眉开-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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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那家蜜饯铺。
老掌柜看着陆沉一直在路边弯着腰寻找贺平安刻下的画。笑道,“小鹤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刻的画,肯定高兴。”
陆沉想了想,买了一包蜜饯。
贺平安小的时候就爱吃这个。
“掌柜家,这条巷子为何叫箍桶巷?”陆沉问道。
“因为最早这里住了个箍桶匠人,渐渐地,做生意的都集中在这条巷子里了。”
陆沉又问道,“那那条巷子,为何叫长干巷。”
“因为那巷子很长啊。很长的巷子便叫长干。”
“喔。”陆沉点头。
“其实不是。”掌柜突然笑了。
“客官真的不懂何为长干?”
陆沉摇头。
“长干的意思啊,便是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出生,一起在这里长大,又一起在这里老去的意思。”
老掌柜不经意地说着,就像贺平安雕得那些木头一样,静静地融在暖和和的阳光里。
陆沉想了想,觉得莫名其妙。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的便是长干巷。”
傍晚,陆沉回去。
林仲甫问,“王爷这一天去了哪?”
陆沉道,“我不走了。”
“啊?”
“你们回东南吧,我留在这里。”
“王爷你这又是做什么?”
“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军队的人问了,你就说我回京城了。京城的人问了,你就说我留在东南了。”
“王爷,你这是要置江山社稷于何地?”林仲甫沉声道。
“林先生。”陆沉忽然笑了,“我现在一回到京城就想杀人,你说怎么办吧。”
林仲甫沉默良久,终了,重重叹了口气。
……
第二天,军队出发了。
陆沉留在了江南。
他又回到长干巷附近。继续仔仔细细的寻找贺平安留下的印记。他要把他刻下的东西都找到。
许多年前,平安在这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刻下了数不清的故事。许多年后,陆沉来到这里,把它们一一找到。
他看着那些画上的故事,就仿佛平安在讲给他听。
于是,他也讲给平安听。
平安,那时我说你若是死了,我便去死。你说,也好。
那时候我们以为,同生共死,便是足够爱了吧。
但其实还是不够。
于是现在我反悔了。我打算好好活着,就住在你的家乡。
然后,回忆你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五章
清晨,陆沉结了客栈的钱,往城中走。
他做事一向细致,唯独对钱没有概念。那日,只记得打发林仲甫等人走,却未给自己多留些银两。实际上他这几日头脑都是乱的,只是自小习惯了不动声色,便使人从表面上看去一如常态。
陆沉在客栈住了几日,钱就不够用了,于是想去赚些。可是该如何赚呢?
走在大街上,看着一排排的商铺,有的人会箍桶、有的人会铁艺、有的人会酿酒、有的人会说书会唱戏,倘若贺平安在世,也可以开家木匠铺……
陆沉第一次发现,除去那些野心那些抱负,自己竟什么也不会。
不知不觉,走到了江南贡院。贡院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方,每隔三年,江南五省的学子都会齐聚于此进行秋闱考试。久而久之,贡院附近林立了大大小小的书院私塾,来自诸省立志考功名的书生们常年住在此地,立誓不得功名不回乡。江南的学术氛围重,几位文坛大师理学泰斗都在此讲学,每月中旬都会在鹿鸣书院举行诗辩会。当年程朱二人一场太湖之辩更是名动天下。于是,又有大批京城子弟甚至西蜀的读书人,都不远万里,慕名而来。(历史上有鹅湖之辩,在此偷梁换柱)
贡院附近自然少不了书馆,一条夫子街上,林立了大大小小十多家书馆画斋。陆沉跨进一家,去买纸笔,许久不练字,早已手痒。怎奈他眼光高,挑的那徽宣湖笔皆是上品,身上的钱便不够了。
于是陆沉出了书画斋,去当铺把自己腰间那把柄剑给当了。那剑原本是把好剑,只是跟随陆沉多年厮杀,剑身五寸处略薄,品相不佳,只当得不到十两。陆沉买了纸笔,身上的钱又所剩无几。
他拿着文房用品走在街上,腰间空空的。心想,现在如果来个刺客,自己手无寸铁的恐怕就要被杀了。
但是这平平淡淡的江南,哪来的刺客?
这天中午的时候,店铺便大多关门了。不远处几声鞭炮声响起,人们揭下去年的对联,换上今年新的。
陆沉听到路边人的对话,才知道这天是除夕。明天,便是新的一年了。鞭炮原本该晚上开始放的,但是总有些人按捺不住。噼里啪啦的,整座城都热闹起来。可是这些都与陆沉无关,他像往常一样,来到长干巷。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往西移,细细的长干巷便成了阴面。虽说是江南,冬日里也并不暖和到哪去。有时候甚至是比京城还要冷的。因为京城的冷是干冷,江南的冷是湿冷。干冷冻得是皮,湿冷冻得是骨。如今京城已被白雪覆盖,江南却无半点白色的踪迹。
但是,江南的冬天却是会下雨的。
陆沉靠在墙边,看着那留在墙角处浅浅的刻画。席地而坐,掏出纸笔,打算摹下来。墨管里那点墨已经冻硬了,呵几口热气勉强能蘸上。
认真摹画了许久,却渐渐力不从心。原本便不善丹青,好不容易描出个人样来,细细比对,却连贺平安七八岁时画得都不如。定下心来继续画,一笔长线却因为耳后忽的一声炮竹给画抖了。
就这么画了大半个下午,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陆沉自己看了都直摇头。
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鼻尖落下,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无奈,收起纸笔在房檐下躲雨。鞭炮声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的灯却依依点亮了。这天除夕,却很安静。所有的事都被这没由来的雨打乱。陆沉希望这雨快点下完,他没伞,住的地方也还没着落。原本想要随便在哪凑合一宿,可是这雨打湿了每一条街道,处处冷得刺骨。
就这么在屋檐下站到傍晚,雨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巷子两旁的人家似乎也发现了这雨停不了了,只得冒着雨来换对子。
一户户的门打开了,妇人们打着伞提着油纸包互相串门,给邻居送点心送芝麻叶。街上又渐渐热闹起来。
陆沉忽然看到旁边贺平安家的门也打开了。出来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搬着一个圆凳,头戴一副方方正正的乌角巾,身着深色儒服,飞眉凤目长须,神形端正。女的身着藏青色长袄,打一把鹅黄色油纸伞,举在那男子的头顶上。
陆沉想,这二人应该就是贺平安的双亲。
男子撕下去年的对联,从袖中掏出一副新的,房檐很窄,只能挡一半的雨。女子站在后面,把伞举得高高的。贴完门两旁,男子踩在圆凳上贴横批,打伞的女子就够不着了。男子回头道,“你进去吧。”
女子收起伞站在屋檐下等自己的丈夫。回身时望见了一直在往这边看的陆沉,并不以为怪,而是冲陆沉点头笑了下。
陆沉想起,贺平安见了人,也总是这么笑的。贺平安长得不像母亲,更像父亲。但是一双眉毛却与母亲如出一辙。如山水画中的淡墨远山,被白雾笼罩着,只露出山尖一弯浅浅的月牙儿。
陆沉想了想,便朝这对夫妇走来。“这位先生,可否让我进来避一会雨?”
男子的手往屋里一指,“有请。”
跨入门牙,便进到了贺家。
首先映入眼的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细窄,十步宽,三步长。东西两个方向分别种了一棵桂花树与一棵栀子树,地上铺了一条小小的鹅卵石小道连接在两棵树下。
三步便走上台阶,到了正堂。正堂同样很小,家具也很旧,掉了漆裂了缝,雕工却很雅致,反倒衬出了一种陈旧的美感。
“在下贺筝,敢问阁下大名?”
陆沉回头,那男子正搬着凳子步入正堂来。
“我叫陆……归。”陆沉说道。
“陆公子不是本地人吧?”贺筝问道。
陆沉点头。
“过年了也不回乡吗?”
“不回了。”
这时贺夫人提着水壶过来,给陆沉与贺筝一人倒了一碗姜汤。
“今年雨水多,这几日更是冻到了骨头里。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陆沉说了声“谢谢”。
心道,这对夫妇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陆沉在正堂坐了好久,几次欲言,最终还是作罢。
雨一直没停,贺筝递给陆沉一把伞,“这雨估计一晚上都不会停,你再走晚些就看不见路了。”
陆沉接过伞,抱拳道,“多谢,告辞。”
出了贺家,便再未行一步,站在雨里四顾茫然,不知该往哪去。
陆沉就这么在巷子里站了好久好久,许多记忆影影绰绰的在脑中回过,然后渐行渐远。
忽然,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陆沉转身,贺家的门又开了。
贺夫人站在门前,看着陆沉问道,“陆公子,你是不是没有住处?”
原来,贺夫人正在二楼做女工,却看见窗外的陆沉一直停在自家门外不前。
贺夫人又把陆沉领了回去。
贺筝问陆沉,“陆公子是哪里人?”
“京城人。”
“过年了,怎却来了金陵?”
陆沉想了想,“就是……走到这里了。”
“今后有何打算?”
“没打算。”
“身上没钱了?”
“没了。”
“嗯,一个人在外乡的确不易。”
贺筝思忖半天,又道,“不如我先借你些银子回乡,你到了,再差邮驿还我。”
“我不想回京城了。”陆沉道,“以后打算住在金陵。”
“打算长住可就要想着谋生的事了。”
“嗯,还未想好。”
“陆公子有何长处?”
陆沉摇头,“没什么长处,练过几套拳脚,也不知有没有用。”
贺筝道,“我看你像是个读过书的人,靠劳力谋生,那是下策。且随我来。”
贺筝把陆沉带到了书房,递给他纸笔,“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陆沉一愣,他写字只沾清水不用墨的,尽管因为贺平安破过一两次戒,这习惯却一直未改。
贺筝还以为陆沉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好,说道,“就写‘松下问童子’吧。”
陆沉蘸了墨便写了。
贺筝拿起纸看了半天,说道,“你这字,应是个女子教的。”
陆沉点头。
“算不得上等,但也是规规矩矩的,行了。那你四书读的又如何?”
陆沉摇头,“不记得多少了。”
“那就罢了,我在洛水村教书,正好还缺个先生。但不懂四书可不行。”贺筝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帖,“陆公子,你的字太过拘谨,瞻前顾后总想要面面俱到,便显得小气。楷书可以先停一停了,以后多练行书,不要计较结构,还能进一大步。这本《麓山寺》最是畅达腴润,写字只是为了直抒胸臆,临了此帖,你大概便能体会。”
这时贺夫人走过来笑道,“我家官人是个老教书匠了,就好为人师,公子不必在意。今天过年呢,出来吃饭吧。”
饭桌上,贺筝又问陆沉,“替人捉刀你可有兴趣?”
“何为捉刀?”
“城中邮驿馆,专有一门营生便是替人捉刀,捉刀分两种,一种是替人写状子,又称讼师。一种是替人写信,又称润笔。你那字在学堂上只算得中品,但是在捉刀馆可算得是上品了。我正好与那驿丞相熟,可替你引荐。”
“那便多谢贺先生了。”
晚上,贺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让陆沉暂且住下。抱了两床被子铺好,“这屋子原先是我两个儿子住的,如今都去了京城。对了,”贺夫人回头对陆沉道,“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叫贺温玉,一个叫贺平安,陆公子既是京城人,可曾听说过?”
陆沉摇摇头。
“也是,京城那么大呢……我那两个儿子写信说过年回来,今天都三十了,还没回来。”
贺夫人又说,“陆公子,我还想问个事……”
“何事?”
“你们京城的姑娘……都肯不肯嫁到外乡?”
陆沉一愣。
“前一段时间,我家那小子给我写信,说是有心上人了。”贺夫人笑道,“也不知,人家京城的姑娘看不看得上我家那傻小子。”
贺夫人说得平平淡淡的,可是一字一句却仿佛在陆沉的心尖上剜肉。
陆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深夜,陆沉一个人站在窗边,他自然睡不着。
没想到贺家人这么容易就让自己住下了。
夜里雨还在下,窗外依稀灯火明灭。这窗子是在二楼,造得很别致,飘出去一半,用朱红围栏围起。靠着围栏,冰凉的雨滴时不时飘在脸上。陆沉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整座城都冲刷干净。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天空中亮起一片鱼肚白。
过年所有店铺歇业三天,邮驿馆也不开门。于是陆沉在贺家住了三天。他住的那间屋子正是贺平安住的,衣柜里叠着贺平安从小到大的衣服,柜子上刻着各种各样的花纹。到处都有贺平安的影子。
再到书房,桌子腿旁边放着一个圆圆的垫子。陆沉想起,在自己的书房里,贺平安就喜欢卧在那个角落,靠着桌子腿,拿小刀雕木头玩,整个人蜷得圆圆的,像猫儿似的。偶尔会抱怨好冷,陆沉说“你坐起来不就行了。”可是贺平安才不听话。
原来,他娘是会帮他垫个垫子的。
书桌旁种了一株兰草,与贺平安画在墨经上的那一株长得一样。
走到正堂,挨着门的墙上刻了一道道横线。陆沉看了好久才看出那是贺平安与贺温玉的身高。最后一道,是贺平安十五岁离家前刻的,陆沉在朱雀桥上第一次遇着他的时候,正好就是这么高。
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发际,说道,“将来我能长到这么高。”
冰冰凉凉的指尖,轻轻的一下,痒痒的……
……
“但是也说不定,我长不到那么高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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