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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十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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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大伙儿,竟都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动。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流放地?这就是我们“大有作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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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后放晴,天很蓝。静默的村庄有一种压迫人的气势。
  人扑通扑通地跳下车,站在了这片土地上。有两件事情,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一是,家家院子里,都有一个大旗杆,是用几段木杆接在一起的,竖得无比之高,顶上飘着三角的小红旗。远望,村庄犹如桅杆林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猜了半天,不得而知。而我猜想,不过就是一种民俗吧。二是,大喇叭里有人在演讲,滔滔不绝,只有当今的美国国会议员才有那种口才。喇叭里的人,说的虽然是汉语,却有很多术语我们怎么也听不明白。
  这两件事情,我们后来都打听清楚了。小旗子的意思是“高举伟大旗帜”。这个象征,很搞笑,但又无懈可击。我承认,这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高的旗帜。演讲的事情也闹明白了,是大队在开“揭盖子会”,相当于现在的听证会吧。老乡们说,有人能一口气讲一天。这样的天才,据我所知,目前世界上仅存卡斯特罗而已。
  红旗猎猎,喇叭里奇异的演讲声在天空回荡。东甸子,就这样以非凡的怀抱迎接了我们。
  工宣队和生产小队的队长办了交接手续,把我们这十个臭鱼烂虾甩给了贫下中农。吃了饭,就坐车走了,自始至终戴着那白手套。他是革命的人,但不一定要呆在最革命的地方。
  到东甸子时,已是下晌,肚皮都快饿瘪啦,所以这顿饭很香。农妇们在生产队部的灶上烙了热腾腾的大饼,熬了白菜土豆汤。汤不怎么样,有土腥味儿,但烙饼却是一流的。我们以为,有这样热情好客的农民,今后的日子不可能苦到哪儿去。但是,我们想错了,这是东甸子的贫下中农唯一招待过我们的一顿饭。农民是熬过60年代初的灾荒的,知道免费的午餐谁也吃不得,吃了,就要饿死人。
  队部里来了些大人小孩,看热闹,有样子怪怪的,有衣衫不整的,有神情激动而不知所云的。就好比像现在街头蹲着的民工吧,看上去总有点儿别别扭扭。我们当中有人憋不住笑,龚本辉立刻就把脸一黑,压低了声音喝止:“笑什么笑?给贫下中农留下什么印象?”
  饭后,竟已是暮色时分了。因为集体户的房子还没盖,男女生就分两拨,住进了老乡家。
  女生,住进了新上任的队长刘队长家。男生,安排在小手工业者李裁缝家。李裁缝是六指,不过也确实比常人手巧一些,在农村是少有的挣现钱的主儿。家道很殷实,东西屋有两铺大炕。他把老婆孩子撵到西屋,自己跟我们住一屋。
  刘队长是个好人,前不久搞政变刚上台,掀翻了盘踞东甸子十队六年之久的王队长,位置还不太稳,决心拉拢集体户以壮声威。他是正派人,掂量掂量队里的人家,对哪一家的男主人都不大放心,干脆就把女生收到他家去了。
  女生在刘队长家里怎么睡?我们不知道,反正在农村,两辈人男女睡一个炕不算违反习俗。我们当时的心思还没那么邪,没想得太多,倒是李裁缝的夸夸其谈,“煮酒论英雄”,让我们初尝乡村乐趣。
  农村第一夜,大炕上躺了六个男生,略有些挤。但冬夜的炕烧得暖,让人筋骨舒畅。几个淘小子像在过野营生活,你捶我打地闹腾了一阵儿,都躺下了。李裁缝还要做一会儿活儿,在灯下咔咔地踩着缝纫机。我们睡不着,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李裁缝是富户,家里电灯雪亮,墙上新糊了报纸,感觉跟城市差别不大。他是个死硬的倒王派,又天生有幽默感,现在有了我们这些听众,就不断地用缺乏逻辑的语言讥讽和控诉刚下台的王队长,说老王过去如何霸道如何专制,如何不得好死。末了,忽然跟我们说:“历史上,姓王的都不是好人;姓李的,都是大英雄。”
  此话一出,我们哗然:“不对吧?哪个姓李的是英雄?”
  老李是山东人,用方言朗朗答道:“李玉和!”(京剧《红灯记》里的正面人物)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就是“力雨贺”。
  “那,姓王的呢,哪个是坏人呀?”
  “王连举啊!”(京剧《红灯记》里的叛徒)
  我们爆笑,小迷糊说:“什么呀?不算,不算。”
  李裁缝抬起头,较起了真儿:“力雨贺!怎么的,不算英雄?”
  我们继续笑,龚本辉故意说:“姓李的,也有大坏蛋呢!”
  老李警惕道:“谁?”
  “李承晚。”(朝鲜战争时期的韩国总统)
  老李愣了一愣,也许是感觉似曾耳熟,但随即一口咬定:“我就知道力雨贺!”
  和老李笑笑闹闹,倦意渐渐上来,老李也停了手中的活儿:“不干了,睡啦。”他稀里呼噜脱衣上炕,关了灯,叮嘱我们道:“晚上起夜,就在墙根儿底下尿,别走远了。”
  “有狼?”
  “狼?狼还不敢进屯子,野地里,有苏联特务!”
  啊!老李一句话,说得我们脊骨发凉,睡意忽地一下就没了。睁眼看看窗外,没有一丝灯光,外面却总像是有人影。房脊上,寒风掠过,宛如阵阵狼嚎。
  5
  我们住在李裁缝家,开伙却是在刘队长家。四个女生,轮流做饭,当然也给她们算工分,然后内部调剂。男生则是坐享其成,饭来张口。东北这地方,大男子主义严重,因此没有谁觉得这不对劲儿。
  冬季是农闲,吃多了浪费,农民只吃两顿饭。我们入乡随俗,也如此,头晌饭九点多钟吃,下晌饭下午四点多钟吃。第一天吃罢头晌饭,我们就摩拳擦掌,要求去干活儿。刘队长笑笑说:“这么老远来,歇两天再说吧。”


  “也不累,歇什么呀!”我们那时候,大傻帽儿一个,非要抢着给自己戴上笼套。
  “好吧!”刘队长磕磕烟袋锅。“男的刨粪,女的搓麻绳,都抻悠着干,先锻炼锻炼。”
  人生的笼套,就此戴上。从那一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没把这笼套解下来,只不过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叫法,有时侯叫“炼红心”,有时侯叫“做贡献”,有时侯叫“谋生”,有时侯叫“在岗”,反正就是稀里糊涂的卖命。
  我们是在一个非常悠闲的时期切入了农村生活,所以没有感觉劳动这一关有什么难。刨粪实际上就是刨冻土。夏季里从猪圈和厕所起出来的农家肥,要掺很多土,堆成一堆发酵,到冬天被冻得梆梆硬,得用丁字镐一点点刨下来,用车拉到地里去,准备春天时候用。
  头一天干活儿,感觉很新鲜。两人一把镐,虎口震得厉害,刨二、三十下就要换人。干两个钟头之后,还要歇20分钟。歇气的时候,可以回家暖和暖和。
  歇完气,龚本辉到了场地,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用的镐了,就高声问:“哪个是我的镐?”
  小迷糊就吃吃地笑:“哪个是你的搞?哈哈,你的搞,你什么时候的搞?”
  众人会意,都哈哈地乐。原来那个年代,“搞”这个词,在民间有Se情意义,跟“Zuo爱”有点儿接近,比如“乱搞男女关系”、“搞破鞋(婚外恋)”等等。
  小迷糊一点破,几个男生就此伏彼起地喊:“这是我的搞!”“那个,我的搞!”潜意识里,暗指在队部搓麻绳的那几个美眉。说着说着,索性就点开名了:“关美玲,是不是龚本辉的搞?”“梁燕眉,最好让小迷糊的搞!”长这么大,第一次说黄段子,我们几条臭鱼真是内心酣畅,笑了个人仰马翻。
  龚本辉从组户开始,就暗恋上了女虾的头儿关美玲,此时仿佛心事被点破,顿时脸涨红,朝小迷糊喝了一声:“操,你他妈有点儿正经的!”
  小迷糊不买账,仍是嘻皮笑脸:“你急什么眼,关美玲不是你的搞,又是谁的搞?”
  一天的劳动,在这嘻嘻哈哈中,混的挺快。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苦,只觉得成|人的生活其乐无穷。
  我们户的这几个女伴侣,在队部搓麻也搓得挺自在。她们跟农民,天然就亲近。对她们,倒是应该费点儿笔墨说说了。
  这几个女生,原先在班里并不十分出众,成绩平平,气质一般。那关美玲还是我的集邮伙伴之一,课间有时候互相展示一下藏品。关初解风情算是比较早的,有时候在看我的集邮册时,会把手不经意地搭在我肩上一小会儿。这举动在那时,虽无人非议,但已属大胆。我那时,暗恋的却是长影一个导演的女儿,根本就没把关放在眼里。
  三年的大折腾当中,我们和这几个美眉不是一个组织的。所以三年里也没见上过几面,不知道她们在干些什么。折腾开始后,我成了灰色出身的人,降了等级了,关却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再见面时,她眼睛立刻朝天。从组户那天起,就没拿正眼瞧过我。
  这是我最早经历的世态炎凉,想想大革命前课间互换邮票的情景,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关的变脸,使我的集体户生活从一开始就比较压抑。
  关是我们户的两名户长之一,她统辖的三名女兵跟她的出身一样,此刻也都意气飞扬。其中的郝丽珍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家在郊区,貌丑,人也笨,在小学里是灰色人物。哪曾想她的一个远房哥哥是省实验总务科的头儿,所以居然也考上了省实验。那时候的人淳朴,这样不公平的事,也没人想到里面会有什么猫腻。到了省实验,我们又是一个班,我内心多少有点儿鄙视她,根本就没把她当同学。而她在班里,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现在,这郝丽珍牛了,“红五类”,农活儿又好,从前的萎靡之态一扫而空。
  那一天,我们早上干活儿回来,在刘队长家里等着吃饭。郝丽珍轮值,端了一盖帘的粘豆包,从里屋去外屋地(厨房)下锅。她用脚尖扒开门,不小心掉了几个豆包在地上。郝丽珍一气,骂了一句:“他妈了个腿儿的!”
  无论在文革前,还是在文革开初的三年间,我们从未听到过女生骂粗口,那怕是那些很骄横的军干子弟。此时忽闻国骂,坐在炕沿上闲聊的男生们都面面相觑。
  郝丽珍终于用脚扒开了门,进了厨房。门一关,小迷糊就嘀咕了一句:“他妈了个腿儿的!”
  众人一阵轰笑。龚本辉摇头叹道:“现在这女生,唉……”
  那时的女生,意气飞扬,成了户里的主导。
  女生们住在刘队长家,自然就成了刘的拥护者。她们的立场,又传染给了我们,集体户自然成了刘的一股力量。此时的刘队长,立足未稳,只是个代理队长,前队长老王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刘看到了这个危机,已经有所筹划。当时正逢有个小运动,可能是叫“清理阶级队伍”吧,他便果断出手,把我们派上了用场。因此我们刚一来到广阔天地,就给刘充当了一回马前卒。
  6
  刘队长也要“清理阶级队伍”,他和前队长老王比起来,根基还不厚,不敢贸然整肃王的死党,因此要找个软的来捏捏,杀鸡给猴看。他抓住的,是队里唯一的一个“富农”。这富农姓于,岁数不到50,应该算中年,但生活的厄运搞得他满脸沧桑,我们只知他叫老于头。农村的所谓富农,不过是在土改前比较下力干活儿的农民,辛辛苦苦攒钱买了八垧地(一垧折合10亩),雇两个扛长活的(长工),一块儿当牛做马的干。夏天日长,给长工吃“粘干粮”(因为能抗饿),自己舍不得,光吃玉米饼子。一辈子手没离过锹把子、锄把子,放到现在,就是勤俭持家的劳模。但是一旦评上了富农,就成了三孙子,人人皆可侮辱。
  刘队长下令,将老于头拘禁在队部,交代问题,不交代清楚不让回家。又特地指派我们几个男生当狱卒,交待说,适当的可以刑讯逼供。那年头无法无天,一个小小生产队长就敢行使公安才具备的权力,现在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受命刑讯,觉得很刺激,拿着宽皮带充当刑具,就去执行公务了。
  老于头哪里有什么问题可以交代,让他说说怎么种庄稼还差不多。我们看主流意识的小说和电影看多了,认定了富农都藏着一本“变天账”,都是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内应,怀里都揣着毒药匕首,一心要豁出老婆、女儿给干部施“美人计”。于是就照着这个思路开干,抄了老于头的家,凡是纸张书本都搜罗了过来。
  审讯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老于头天生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木讷。天冷,他淌着鼻涕,问他一句,他卑微地一点头。问他三代,他都能说清楚。问他变天账,他答不上来。问他想不想老蒋,他沉默。
  我们吆五喝六,老于头就是不说什么。
  审了一天,没结果。晚上我和小迷糊值班,在队部看守他。夜长无眠,我俩就接着消遣老于头。小迷糊在学校文革中是活跃人物。跟对立派斗,冷不丁出狠手,一皮带能打得对方晕头转向。他的酷,给我印象很深。1967年末武斗彻底结束,批斗校长的事也早就停止了,我们已经金盆洗手了好长时间,这回有了个行使拷问权的机会,俩人都很兴奋。小迷糊语言尖刻,拿出一套审讯逻辑,几句话,把老于头逼到了死角。给我的印象是,变天账,有,但打死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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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于头的态度激怒了我,我一把夺过小迷糊手上的军用皮带,喝问:“说不说?”
  老于头沉默。
  “不说?”我突然涌起了嗜血的冲动,武斗时虐待“战俘”的快感在瞬间重返体内。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然抡圆了皮带,照老于的鱼尾纹老脸就是一下子。
  老于短暂而尖锐地呻吟了一声,两手捂住眼睛,痛苦而压抑地蹲了下去。
  小迷糊对我的爆发很感意外,他走过去,喝令老于站起来,手放下。他看了看老于的伤势,说:“妈的,自个儿去洗洗!”
  伤处被打了一个凹坑,血从老于左眼的眉骨处汩汩地流出来。老人走到水缸边,手颤颤地舀了凉水,洗了。小迷糊撕了一张审讯记录纸,给了老于:“把伤口摁上!”
  老于按住伤口,又站直,不敢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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