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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密莉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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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亚尔,我来了,我自己要来的,”她轻轻地说。
周围一片寂静,闪电无声地滑了下来。
“你在难过?很难过,是吧?”
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到一块被冲刷下来的土块掉到河里去 时轻柔的溅水声。
“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有错……”
远处群山之上雷声隆隆。查密莉雅的侧面被闪电照得雪亮。她四下望了望,便伏到丹尼亚尔身上。她的肩膀在丹尼亚尔的手臂中抽搐地抖动着。她在麦秸上伸直身子,挨着丹尼亚尔躺下。
急端端的风从草原里奔来,卷起麦秸团团打转,撞到打谷场边歪斜的帐篷上,又斜斜里跑到大路上陀螺似地滴溜溜乱转。蓝色的寒光又在乌云中飞掣,焦雷带着干枯的断裂声在头上喀嚓喀嚓响着。叫人又怕又喜——一场大雷雨,最后一场夏季大雷雨就要来临。
“难道你以为我会舍得了你,去爱他?”查密莉雅热烈地悄声说,“不会的,决不!他什么时候也没有爱过我。就连问候也不过在信末尾附笔写一下。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背时的爱情,让人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好啦!我的亲人儿,孤孤单单的人儿,谁也别想把你夺走!我老早就爱你了。当我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在爱着,等待着你,你终于来了,就象知道我在等你似的。”
蔚蓝色的闪电,一个接一个婀娜多姿地朝陡岸下面的河里直钻。一滴滴倾斜的冷雨,沙沙地打在麦秸上。
“查密莉雅,亲爱的查玛尔苔!”丹尼亚尔消声说,他用哈萨克语和吉尔吉斯语中最亲热的叫法叫着她的名字。“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看看你I”
雷雨大作。
帐篷上吹落的毛毡在地上扑扑跳动着,象被击落的鸟儿在拍打翅膀。大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着,象是在狂吻大地,雨脚被风擦得歪歪倒倒的。沉雷象猛烈的山崩似地隆隆滚动,斜穿过整个天空。群山之上闪耀着远方闪电明亮的火光,就象春天火红的郁金香。疾风在深谷里呼啸,如癫如狂。
大雨在下,我将身子裹到麦秸里躺着,我感觉到,一颗心在我手底下跳动得多么猛烈。我是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是大病之后第一次看到阳光。雨打在我身上,闪电照在我身上,但我心境舒畅,我带着微笑沉沉睡去,已经不清楚: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在窃窃私语,还是渐渐平缓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麦秸。
这会儿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气中已是常常激发着艾蒿和泡透的麦秸的秋意绵绵的、湿漉漉的气息。秋天,又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关于这一点,不知怎的我全没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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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秋天,辍学两年之后,我又进了学校。课后我时常到河边陡岸上去,坐在此时已经空旷无人的当日的打谷场边。我在这里用学生画色画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画。甚至依我那时的看法。我都觉得不够满意。
“颜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画颜色就好了!”我对自己说,虽然我还想象不出,真正的油画颜色该是什么样子。
只是在若干年后,我才见到了用铅管装着的真正的油画颜色。
颜色归颜色。可是看起来依然是老师说得对:画画必须学习。谈到学画,过去连想也不敢想,当哥哥们一直沓无音信,妈妈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两家的男子汉和养家人,怎么也不肯放手的时候,哪里还能谈到学画?我连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象故意逗弄人似的,显得分外美丽,就等你去画它。
清凉的库尔库列乌河水已经落下去了,浅水处露出水面的顽石上,长满了暗绿色和授红色的苔乔。光秃的柔情的河柳染过早霜,已变成红色,但是小白杨树却还保留着结实的黄|色叶子。
烟熏雨淋的牧马人的帐篷,在河湾里再生草地上显得黑趣越的,出烟孔上维绕着一缕缕浓浓的蓝灰色炊烟。瘦长劲壮的牡马凄凉地放声长嘶,因为牧马四散回家了,牡马留在马群里,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会安生。山上回来的牲畜,一群一样地在收割后的田地上走来走去。干枯焦黄的草原上,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印满踪迹的路径。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风,天空昏暗下来,下起一场一场的冷雨——这是雪的先兆。有一天,是一个差强人意的日子,我来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赏浅滩上那火红的山梨树丛。我在离河滩不远处的河柳丛中坐下来,已是傍晚时候。忽然我看到有两个人,从各方面判断,他们是徒步过河的。这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那严峻的、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亚尔背着行李包,急匆匆地走着,敞开的军大衣的两襟,碰打着他那破旧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热雅戴着一顶白色浅帽,浅帽这会儿歪到了脑后,身上穿着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这件花衫是她爱穿着在市集上露两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绒对襟女褂。她一只手提着一个不多大的包袱,另一只手攥着丹尼亚尔的旅行包的皮带。他们一路在谈着什么事。
他们已经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长满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么办才好。也许,该喊一声?但是舌头恰似粘在上颚上了。
最后的紫红色的夕照,顺着贴山急行的斑驳的云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来。
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头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头在芨芨草丛里又晃了两三次,随后就不见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气喊。
“雅……雅……雅……雅!”到处响起回声。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后忘记一切地跑进水里,过河去追赶他们。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飞到我的脸上,衣服湿透了,可我还是急不择路地往前跑,突然碰到一点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没有抬头,我泪流满面。似乎黑暗来到了我的头上。芨芨草的秆儿尖细而忧郁地叫啸着。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咽着眼泪,呜呜地哭着。
我和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告别了。只是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爱查密莉雅。是的,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爱情。
我将头埋到湿施准的臂时中躺了很久。我不仅告别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也告别了我的童年。
当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时,院子里乱哄哄的,马镫叮当响着,有人在备马,奥斯芒喝得醉醺醺的,在马上抖着威风,可着嗓子大叫:
“早就该把这个偷生的狗杂种赶出村子。简直是全族的耻辱,全族丢丑!他要落到我手里,就地干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决不能听凭随便一个叫化子就来拐走我们的女人!喂咦,哥儿们,跨上马,他哪里也跑不掉,到车站去保准追得到!”
我浑身一冷:他们朝哪里去追?但是当我确信无疑追赶的人将是顺大路去车站,而不是往小站时,便悄悄溜进房里,连头裹进父亲的皮袄,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
村里当时有多少流言蜚语啊!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查密莉雅:
“真蠢!这样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问问,她看上的是哪一点?他的全部家业就那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满院了!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叫化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上。没什么,多情女会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萨特克凭哪一点不是个好丈夫,凭哪一点不是个好当家的?全村头一个好男子!”
“还有那婆婆呢!这样的婆婆老天爷可不是让每个人都能摊得上的!那样的家主娘再是天底下难找!蠢女人,糊里糊涂把自己毁了!”
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议论我原来的嫂嫂查密莉雅。就算丹尼亚尔只有一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但是我晓得,在精神上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富有。我不能,决不能相信,查密莉雅和他在一起会不幸福。只不过我很可怜妈妈。我觉得,她原来的精力都随着查密莉雅一块儿不见了。她懊丧,消瘦,而且就我现在理解的,她怎么也不能承认,生活有时会如此猝然地打碎旧的基石。要是风暴吹倒的是一棵强劲的村,它就再也不能起来了。以前妈妈不肯找任何人替她穿针引线,好强心不容她这样。可这舍儿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妈妈的手打着颤,她看不到针鼻儿,在哭着。
“来,把线穿上!”她吩咐我,又沉重地叹一口气“查密莉雅不知哪里去了……唉,她要是不走,会是家里多好的一个管家的!去啦……不要家了……可为啥要走?还是我们家错待她来?……”
我真想抱住妈妈,安慰安慰她,对她讲讲丹尼亚尔是怎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敢,那我会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清白无辜地卷入这桩事里边,终归不再成为秘密。
萨特克很快便回来了。他自然很难过,虽然在拚命喝酒时对奥斯芒说:
“走啦,她正该有这种下场。谁知道会死在哪里。我们这时代女人有的是。就连一个金发女人,也换不到一个顶无用处的小伙子。”
“这话对!”奥斯芒回答说,“就可惜当时他没有落到我手里,要干掉他,就完事大吉了,至于她,揪住头发,给拴到马尾巴上了事!说不定,是到南方去了,去种棉花或是找哈萨克去了,他倒不是头一次流浪了!只不过我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事前谁也不晓得,连想也不曾想到。这全是她,不要脸的,一手安排!
我真该把她……“
听着这些话,我真想对奥斯芒说:“你一定没忘记她在割草场上怎样呵斥你。
你才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有一天我坐在家里,正在给学校里的墙报画一点什么。妈妈在炉边忙碌着。忽然萨特克闯进屋来。他脸色灰白,眼睛凶狠地眯缝着,朝我奔来,把一张纸搡到我鼻子底下。
“这是你画的?”
我急坏了。这是我的第一张画。栩栩如生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这会儿正望着我。
“是我。”
“这是谁?”他用一个指头戳着纸说。
“丹尼亚尔。”
“叛逆!”萨特克冲着我的脸叫喊道。
他把画撕得粉碎,喀嚓把门一摔,走了出去。
经过很久的闷人的沉默之后,妈妈问我:
“你早就晓得?”
“是的,早就晓得。”
她靠在炉上,带着那样的责备和困惑神情望着我。当我说:“我还要把他们画出来”时,——她伤心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望着散在地上的碎纸片,一种难以忍受的凌辱使我十分气恼。随便把我当做叛逆吧。我背叛了谁?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们的家族?但我没有违背情理,没有违背真正的情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所作所为合情合理!我无法对任何人讲明这件事,就连妈妈也不会理解我。
一切东西在我眼里都变大起来,碎纸片就如活的一样,好象在地上旋转。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从画上望着我的那一时刻,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以致我忽然觉得,仿佛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声——就是他在那难忘的八月之夜唱的那支歌。我想起他们是怎样离开村子的,我于是急不可耐地想踏上征途,和他们一样,大胆、坚决地走上艰难的追求幸福的道路。
“我要出去学习,……你告诉爸爸,我想成个画家!”我坚定地对妈妈说。
我原是认定,她会责备我,而且会讲起在战争中牺牲的哥哥,会哭起来的。但是,使我吃惊的是,她没有哭。只不过戚然地小声说:
“去吧,……你们翅膀长硬了,就各飞各的吧……我们哪里晓得,你们能不能飞得高?也许,依们对。去吧……也许到了外面会改变主意……画画,抹颜色——这不算手艺……学学就知道了……就是别忘了自己的家……”
从那天起,小房和我们分了家。我不久就出外学习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艺术学校毕业之后,我被送进美术学院,我向学院提出了自己的毕业创作——这就是我幻想了很久的那幅画。
不难猜到,这幅画上画的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他们走在秋日的草原路上。
他们面前是辽阔、明朗的远方。
虽说我的画还不完美——艺术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它对我来说却是无限可贵的,它是我第一次有意识的创作冲动。
现在我也常有失败,常有对自己失掉信心的沉重时刻。这时我就非要去看看这幅我最心爱的画,非要去看看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不可。我久久地望着他们,每次都和他们进行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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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走着什么样的道路?现在我们草原上有很多新的道路——去阿尔泰,去西伯利亚,在全哈萨克斯坦到处有路可通!有许许多多勇敢的人在那儿劳动着。也许,你们是到那些地区去了?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过辽阔的草原,头也不回地走了。也许,你疲倦了,也许,你对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亚尔身上吧。让他为你唱起他那歌唱爱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让草原翩跹起舞,变幻出万紫千红!让那八月之夜在你脑海里萦回!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后悔,你已经找到了你那得来不易的幸福!”
我望着他们,并且听到了丹尼亚尔的声音。他也在召唤我踏上征途——就是说,该是动身的时候了。我要穿过草原回到自己的村子,我会在村里看到新的色调的。
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飞扬着丹尼亚尔的歌声!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跳动着查密莉雅的心!
力冈译
(译自苏联《新世界》1958年8月号,根据莫斯科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82年版《钦吉斯·艾特玛托夫》三卷集第一卷校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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