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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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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吸,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主来给以裁决了!
  初春的太阳从灰濛濛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瓦棱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的芽苞。不管严冬曾经是怎样寒冷,春天总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顽强地要生长,要发芽,要吐出新枝,绽开新花。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清嫉,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就是那个用稚嫩的字体写着“爸小姨快回来”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回来,不是急着要看天星吗?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
  俩人每人啃着一张薄脆,倚着垂华门,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瑙珠儿,像樱桃。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妹妹,薄脆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国话怎么说?”
  “This is the food l took best”
  “嘿,好玩儿咳!外国有薄脆吗?”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花儿吗?”他指着溃檐下的油漆彩画。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影壁吗?”他指着那座黄杨木雕影壁。
  “没有……”
  “外国真不好,外国什么也没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这上面的山啊,水啊,树啊,房子啊,云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来的!上面还有四个月亮呢,四个月亮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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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我叫新月!就是刚刚升起的月亮,弯弯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面包,喏,喏……”她指着影壁上的浮雕,展现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诗意的那幅画面上,正是一弯新月斜挂天边,“就是这样的!”
  “噢,噢,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们俩是天上的伙伴儿!”
  “我真高兴,”她说着,吃着,手里那张圆圆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残月,“哥哥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儿也好听啊,新月……”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在夜里,窗户上正好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把她带到了人间,也不会知道那一段历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西厢房里,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铜床,梳妆台,穿衣镜,写字台,一切都还在这里,带着她少女时期美好的梦,残破的梦;一切都还等着她,等着她归来,等着她重新开始生活。她回来了,那个少女却没有了,和十年岁月一起消失了,永远回不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厢房依旧,她却变了,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三十岁少妇,一个不被人承认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败类和祸水,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敌。而使她沦为阶下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疯了,傻了,糊涂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在蛛网中挣扎的蠓虫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韩子奇坐在写字台前,低低地垂着头。
  他们坐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在两人之间有一道铁栅,仿佛窗外有监视的眼睛。
  相对无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许久,她说,“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的家!”
  他不语,只是叹息。手揉搓着脸颊上的褶纹,仿佛这样可以抚平伤痛似的。
  “我真傻,还以为这儿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变了,变了!我真可笑,让感情的潮水往沙漠里流!这十年,也许是……我们也变了,不认识北平,不认识这个家了,别人也不认识我们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多坏的女人啊?我放荡,道德败坏,勾引了你,生了个私孩子,还厚着脸皮回来!……”
  “这些话,怎么能在你嘴里再重复它!”韩子奇烦躁地打断她,“你是纯洁无瑕的,都是为了我,你才……唉!”
  “为了你,我一切都不觉得惋惜!因为我直到和你结合之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着他,“你呢?你不会后悔我们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结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个战栗,“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享受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死而无憾,永远也不后悔!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冷眼、诅咒,承担什么样的罪名,也不后悔!因为天地之间有一个人理解我、爱着我!我满足了……”
  似水柔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韩子奇,难忘的岁月在他心头重现,“我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是你让我懂了,你给了我爱,它也许来得太迟了,所以才显得更珍贵!”
  “是的,子奇,来得太迟了,才更珍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了奥立佛?恐怕就是因为你啊,这是在我们结合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的。我懊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更早地相爱?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说,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时代。
  “那……是不可能的!”韩子奇轻轻地感叹,“那时候,还有……她!”
  “她!”梁冰玉被这个字从短暂的沉醉中惊醒了,“你和她……也有这样真挚的爱情吗?”
  “啊?怎么说呢?”韩子奇不得不接触这个最为棘手、最难解释的问题,“我们的婚姻是共同的命运造成的。我和壁儿之间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我对师傅的感情的扩展和延续,我把壁儿看成自己的亲妹妹,对你也是一样。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这个流浪的孤儿,教给了我手艺,这种感激之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所以,当壁儿要嫁给我时,我……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但那是爱情吗?不,那时我还根本不懂得爱情,那还是兄妹之情,还是要报恩啊!娶了她,我就觉得成了师傅的儿子,要承担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会和他白头偕老,和许许多多的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兴家立业,过一辈子,绝不可能去爱别的女人。婚后的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可是,那是怎样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劳的都是奇珍斋,谈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独没有谈过爱情。什么叫爱情啊?什么叫夫妻啊?什么叫家庭啊?谁知道!‘米面的夫妻,饽饽的儿女’,就是合伙过日子吧,往前奔吧,什么也不用想。就好像我们俩是奇珍斋的两个股东,共同的利益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就只有永久地结合。后来,奇珍斋发展起来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过问了,关心的只是家里的收入和花销,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她连我对收藏的兴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当中,我们从没有过吵闹和打骂,但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了。疏远也并不苦恼,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也许那是惟一的一次争吵吧,最后的争吵,不愉快的分手,我离开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也不会离开,一切还会照旧,过下去,一直到死,也不会抛弃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不然,我后来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一切都不必说了。他默默地望着梁冰玉,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脱。
  “谢谢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块心病!”她说,“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问过你,我不敢问。当我炽烈地爱着你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眼前看到了壁儿,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担心自己的举动伤害了她。可是,爱是不顾一切的,感情冲破了理智,我让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后果,我们相爱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时隐时现的歉疚,对她的歉疚,这种情感牵着我回来,离家越近,就越强烈了。我并不是来向她道歉,也不是来接受她的惩罚,而是要……要获得心理上的解脱,现在,你给我解脱了,把我对她的歉疚,解脱了!”
  “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向她解释呢?”韩子奇并不感到轻松,“对她说,我不爱她了,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她会怎么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们!她只能认为我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妻!”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又不是卖给她终身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们离开她,把房子、财产、这儿的一切都留给她,我们问心无愧、两手空空地去开辟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经做出了决断,“子奇,奇哥哥,我们走!”
  “走?往哪儿走?整个北平哪儿都有我的熟人,想找个藏身之地,办得到吗?人言可畏,社会舆论能杀人!”韩子奇感到为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忧愁和恐惧,“而且,她……也不会答应!”


  “那么,我们就离开北平,离开中国,回伦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远行的念头,“远远地离开她,彼此无干无涉了,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有对不起谁的了,我们去寻找自己的归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我们走吧!”
  韩子奇没有回答,缓缓地垂下头,双手支着沉重的额头。
  “怎么?你不想走?”
  “我……”
  “不敢走?”梁冰玉微张着嘴,吸进一股咝咝的凉气,她觉得自己那颗灼热的心在收缩,在冷却。
  “走?”韩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双双的眼睛,梁君壁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妈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问他:你走?你哪儿走?你敢走?你凭什么走?他无言以对,他不寒而栗!
  “你……没有这个胆量?”梁冰玉的心越来越冷了,在海外相依为命十年的韩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这是那个在伦敦的玉展中当着几千名观众用英语做滔滔不绝的演讲没有片刻的犹和丝毫的惊慌的韩子奇吗?是那个不为利诱所动、断然拒绝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丢掉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的韩子奇吗?是那个耗尽了心血供她就读牛津大学、把满足她的愿望作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在战争灾祸中用炽烈的爱温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彻夜守在产房门口、听到新月的第一声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韩子奇吗?……应该是啊,怎么会不是了呢?纷乱的思绪使她觉得这个韩子奇似是而非,变得模糊了,不易辨认了,也许她过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是他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目?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韩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准备怎么办?”她问他,心在不安地悸动,“总不能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娶两个老婆’吧?”
  “我……我糊涂啊!”韩子奇陷入了无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们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你不必这样冲动,打坏了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梁冰玉拨开他的拳头,“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气用事没有用处,我在诚心诚意地跟你商量事儿呢,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吧,我听你的……”
  “我哪能让你听我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况,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都并不赞成啊!”
  “我……唉!”韩子奇仰面长叹,“我为什么要回来啊!”
  韩子奇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他无法回避的抉择。梁冰玉心目中的那个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男子汉,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满怀希望的人往往易于冲动,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静了,“是啊,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他不语,呆呆地望着顶棚。
  “是为了这所宅子,为了奇珍斋,为了运回那批宝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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