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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香-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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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脚上的鞋子可以在VOGUE或ELLE的精美纸张上看到,穿在模特的脚上,或者,和花朵与蕾丝一起摆得勾起女人的占有欲的。但只是有后跟的船鞋,贵妇鞋,对仅一条细细带子的拖鞋型凉鞋始终眼馋而不能拥有。只有生得一对玉脚的人才能穿那种式样的鞋子,不怕任何人看到她的脚底。
  而偏偏,因为拖凉鞋简单至极,所以在材料和颜色上就格外有花头,水果色,沙漠色,动物画纹,各种质料的尝试都可能出现在细细的一条上。
  在每次看到这种凉鞋时,我都有跳黄浦江的想法。
  一双敢于不穿袜子的脚是我终生的梦想。
  可以和情人赤脚在房间的木地板上跳舞,缠绵过后的清早可以用我的脚丫子和他的脚丫子调情游戏。
  贫穷是一种致命伤。
  克拉拉,我要怎么才能让你忘了过去?
  有一天他回到酒店房间来,却看着我把酒店里免费送的小东西拼命塞进行李箱里。
  洗发水、纸拖鞋、一次性牙膏牙刷、塑料梳子、免费茶包。


  当然了,我的小弄堂阁楼里有更多的东西呢。吉野家的袋装姜丝、麦当劳的盒装甜辣酱、星巴克的纸包装调味糖和一次性叉子。
  他倚在门上,不敢相信我在干什么。他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舌头在我的口腔里狠狠地搅动着,仿佛我的过去就藏在我的喉管里,他舔到深处就可以舔到。
  我想起蜥蜴和青蛙的舌头,他的舌头也许这时和它们一样长。
  可他对贫穷的想象永远比我的小弄堂富裕一些。他以为买不起ARMANI只能买百货公司的牌子是穷,以为住不起五星酒店住三星是穷,以为没有私车只能坐TAXI是穷。
  这就是一个德国世袭贵族所能想象的全部。
  他可以不理解地说,真的都过去了,为什么你还忘不了?你现在想花多少钱就可以花多少钱,不用为一块面包担心,我说过我要和你分享我的余生。你为什么还要拿这些?你在怕你会没有好牌子的洗发水吗?还是觉得你还需要用肥皂来洗衣服? 你甚至担心你没有东西梳头?
  我是谁?区区一个小情人而已。
  我现在吃过穿过用过的,到底是狐假虎威。我没有契约没有身份,圈子里的人朝我微笑吻我手背,谁又知道一转身有没有骂我一句小母狗的。
  我遇见他。他遇见我。或许只是互相补填着对于贫穷与富贵之间遗漏了的想象。
  所以,他必须让我锦衣玉食,让我淡忘对贫穷与卑微的恐惧。
  而我要为塔克西斯家族的榉木事业添砖加瓦。
  
立地成王(1)
去马来西亚之前的一天。亚历桑德和扬·法朗索瓦从上海外滩的中国银行一前一后走出来时,阴天里的太阳戏剧性地猛力闪耀了一下。
  我摇下车窗,摘下CHANEL大墨镜,把琥珀镜腿咬在嘴里,朝两个如今和我愈发亲密的鬼佬吐吐舌头。
  一本支票本递到我的鼻子低下,我接过来,凑近鼻子闻了闻纸张清香的味道。原来,支票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扬·法朗索瓦以一贯派头十足的姿势从车窗探进半分圆脑袋,轻轻地说:嘿!克拉拉小姐,我想说什么来着,你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小富婆了。别忘了,你是富婆,我就是单身汉。
  亚历桑德有心事,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来。
  奥运会这样的绝好商机,以中国政府一贯对本国企业的扶持与保护,自然身为本土的公司会有更多优先机会。
  为了争取到国内没有直接进出口贸易权的榉木厂家,并更好地打开中国内地的市场,亚历桑德决定以我的名头注册了中国公司,五百万资金转到了我的账户上。
  从表面看来,这个公司是个地道的国内公司。我们甚至连名字都选了讨好中国人的福祥木业。
  美金持续贬值。
  克里在越战时期的表现急转直下成了他的软肋,三枚紫心勋章及铜星银星勋章的来历受到质疑。
  亚洲地板与家具市场对橡木和黑胡桃的热情不见平息。
  中国政府开始对过热的房地产进行宏观调控,房地产市场的缩水直接影响了建筑、装潢和家具地板行业,最终使我们的木材销售量雪上加霜。
  亚历桑德把资金问题的希望转而投到了人民币上,已经开始动了念头想在国内买些房产,来等待人民币升值。
  美金持续的贬值状况令国际商界人士忧心忡忡,西方人正以史无前例的热情关注着中国的经济动向。
  侯爵现在更关注中国政府对来自国际社会上源源不断的热钱有何反应。连祈祷的时候都会加一句:上帝与我们同在,人民币快点升值,阿门。
  犹如趁火打劫。
  我。22岁的克拉拉,今日之日,摇身变做上海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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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庆祝我们的福祥木业,也为了给明天要回德国照管工厂的亚历桑德饯行,我做东宴请众人。
  我说今天我克拉拉买单时,海上花宫里的妈妈桑和刚才对我大不敬的徐增恺顿时傻了眼,而亚历桑德和扬·法朗索瓦则在一边露出了调皮的笑容。三个扬·法朗索瓦在上海的美国朋友站在一边,对眼下发生的并不敢兴趣。
  这徐增恺是亚历桑德生意上的朋友,原籍河南人,增是他们河南老家家谱他这辈的字,听上去挺别扭的。年纪不过二十###岁,和在OFFICE里苦心经营的同龄小生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榉木的黄金时期,也就是只要你手上有货,就有人拿着现金追在屁股后面求你卖给他,且多高的价都愿意付的时候,他和扬·法朗索瓦一起日进千斗,笑得合不拢嘴。而上海的房价又节节高攀,他用赚来的资金转投房地产, 倾刻就成了上海滩上人们要抬眼相看的人物。且这样在楼盘上乐不思蜀,榉木的价格风暴也被他躲过去了,哪像扬·法朗索瓦,生是木材命,弄得倾家荡产,凄凄惨惨,还在和木头打交道。
  他有个姐姐徐增敏,刚才在金贸一起吃饭吃了一半就被她干爹叫走了。
  他姐姐和他一样,连个正眼都没看过我一下,却不知道今晚谁是东家。
  她也三十出头一大截了,是上海电视台的大牌女主播,脸熟得需要处处戴墨镜避免骚乱的。和政府里的达官干爹也有些不必明说关系的。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有句名言:你们等着,我非嫁给你们看看。
  她当年从河南考进纺织大学,忍气吞声做了6年小学老师才把户口落在上海,一朝进了电视台,又忍气吞声很多年,直到搭上了她的高官干爹,这才成了大牌,病态地作威作福起来。周围人都知道她现在就急吼吼地要嫁个钻石王老五,让等着看她笑话的人都没话说。她的急吼吼是写在脸上的,她当然听得到,人家都说,干爹能让你坐上一线主播的位子,但看他愿不愿意抛了官位和妻小来娶你。
  
立地成王(2)
女人到头来,嫁得好比什么都好。这一条,够她徐增敏一想起就窝塞一整天的。
  不管如何,这姐弟俩不是英雄也算是上海滩上的一方枭雄,如今既然是我克拉拉圈子里的人,我也犯不着和他们过不去。
  几分钟前,徐增恺还以为我是亚历桑德路边随手捡来的女大学生,甚至在我伸手示好的时候,他竟手一背转身走开了。
  他以为他是少俊,他还不知道我克拉拉现在更少更俊。夹子里一本支票簿全听我使唤。
  亚历桑德当时脸一虎,生气地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有话要说。
  而我一反爆烈坏脾气,胳膊肘碰碰ALEX,笑笑了事,银行账户上的钱让我多么笃定悠然。
  再近处的妈妈桑,开口竟是:人家饭店进门都不许酒水外带呢,我这海上花宫里怎么能让你们自带小姐啊。
  我还是弧度良好地微笑,伸手拍拍她皮肉松弛的徐娘老脸:侬讲了有是有道理,但是今天本小姐我埋单。你说要带不要带?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撮百元大票,码扑克一样码成个桃花扇,朝她扇扇风,让她凉快一下,掂量清楚。
  我克拉拉如今大人有大量,随便电视台的明星主播,还是什么上海滩上的徐增恺,我才不和你们计较。
  我的脸是和金喜善一个级别的,我的物质水准比帕里斯·希尔顿都不逊色,我身后的亚历桑德·冯·土恩温特塔克西斯拥有大片的森林和皇宫城堡,我们的私人飞机上连马桶都是镶名贵宝石的,印度侍卫与法国大厨随时待命。
  我还有什么要和你们这些人计较。
  小姐们陆续开始进场。
  各色各样的小姐,从A CUP到D CUP,高矮胖瘦。熟女型少女型混血型妈妈型;白嫩的黝黑的棕色的;西洋妞东南亚妞日本妞大陆妞黑珍珠妞。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八个一组地进来,站在面前,被众男人挑选。需要向左转向右转看腰身与胸围,再向后转看看臀部轮廓。
  男人们挑挑拣拣,于是姑娘们一批批进来又一批批出去,此种架势与场面让我十分惊叹。
  到最后,总算每人身边都有了一个。又进来一位穿红裙的,专门点歌不出台。
  扬·法朗索瓦挑了一个我看到的最丑最老的一个菲律宾女人,我几乎昏倒,亚历桑德却说,扬·法朗索瓦品位一向独特,此种女人是位成天做梦时会梦着打手枪的。
  扬·法朗索瓦却俯过身子对我解释:这是应酬需要,中国人怎么说来着——实在没办法。我最讨厌这种只有中国才有的KTV了。像我这么英俊的男人,难道需要付钱来买一个吻和一场拥抱吗?克拉拉,你觉得我需要吗?


  妈妈桑出去之前,再一次问亚历桑德:你确定你不要一个吗?
  ALEX慢慢地吸着烟斗,把手覆在我的手上:SORRY,这位是我的夫人。
  我听了这话,笑津津的,剥一颗银杏放进亚历桑德的嘴里。我虽不是夫人,有男人这句话在,也强似夫人了不是。热的银杏也是此间当小食招待,软而糯,原本想当然地以为是和开心果一样的味道,没想到竟不是爽脆的干果。亚历桑德吃过世上山珍海味,此银杏却连名字都不知道,十分有趣。
  妈妈桑却仍不罢休。也真难得,这么年轻的夫人。
  亚历桑德被小小银杏勾了魂,哪里还睬她。
  老女人迈着悻悻的步子走了。
  鬼佬们身边的女人个个殷勤,会讲英文的尽一切所能调情,不会讲英文的则手脚搭三,但鬼佬们似乎觉得唱歌比身边女人更好玩,翻到英文歌单,看着好玩的都胡乱点一气。
  有的貌似深情,有的专职捣乱。
  刚沙哑着嗓子唱,在卡萨布兰卡,我和你坠入爱河。又捏着鼻子唱,I’M YOUR BABIE GIRL。
  过足了瘾,这才发现我和亚历桑德自顾自玩着七###,把面前两盘银杏全都消灭光了,于是哄我要跳支舞,不肯罢休。
  我喝了些酒,神经兴奋,今儿反正本小姐高兴,唱唱跳跳原本非难事。也罢。正好使出当导游时哄外国游客的看家本领,虽然此刻不是导游,拿不到小费。东方女子想哄老外最容易,你敢吓他们一跳,他们就觉得你不同凡响。
  
立地成王(3)
于是我甩掉鞋子,站上大理石桌子,把瓶瓶罐罐用脚放肆地扫到地上。
  这样一翻作秀足够让他们瞪大眼睛。然后我把背心的下摆撩到胸际,紧紧拧个结。四下静得出奇,我站在桌子中央,深呼一口气,开始戏曲身段:一个亮相与甩辫,而后就地后弓翻,一连在原地翻五个,并最后以一字开坐在桌面上,加一个三环手托月结束。
  掌声,轰动,不出意料地。
  亚历桑德过来满眼惊奇地把我抱起来,举向半空,旋转,罗马五彩吊灯在旋转里成了一杯被搅动的琼浆。我咯咯咯笑个不停,他叫我“小妖精”:小妖精,你又在变戏法么?
  谅他们见过拉丁舞踢踏舞交谊舞的高手,也未必看到如此中国戏曲才有的工夫。我一向有自己的办法“扎台型”。就像其他的中国女子想“很东方”的时候只会没创意地找件旗袍往身上套一样,我却会穿小号的马褂配一条绿油油的麻围巾。别的女人想艳遇只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大花瓶,撑死了再耍个小眼色之类,我却会径直走到想勾引的人面前去扇他一巴掌。
  有些事,真的是那个肮脏弄堂里生活过,又骤然看到另一种生活,在那种瘸子般不平衡的生活里才能学到的。
  在普通的小康家庭里被父母庇护的孩子们则只会跟着几份沪上的小报来打理他们的生活。
  娱乐只有上钱柜好乐迪,以为会唱最新的POP歌曲就是酷,买衣服就是香港的垃圾牌子当宝贝,吃东西就看广告出了什么新产品,一点都不用脑子。审美观、视觉、味觉、听觉全都在退化。
  而上世纪初的风云里,我的祖父母原本在苏北的盐城街头唱淮剧,没有房屋,只有一条渔船,吃喝拉撒睡全在上面,全部家当也在上面。
  从老太爷,到爷爷一辈兄弟五房,一大家子都会唱念做打,实在妯娌不会也可扮扮丫鬟跑跑龙套。奶奶是花旦,是很美丽的女人。丹凤眼,小方脸,三料个子,细皮嫩肉。她的这娇好容貌成了家族迁徙的原因——日本人看中了她,叫她花姑娘。
  于是,整个一大家子连夜开船逃离,从盐城辗转来到上海。
  在上海的花花世界里找了个苏北人集中的窝棚住下,在里弄的小舞台唱淮剧,经历“文革”经历改革,唱着唱着就唱完了整整后半生。
  父亲一辈降生,我这一辈降生,棚户区渐渐被拆了,迁徙到闸北烂糟糟的解困公房里。苏北话我是不会讲,但依然还是住在苏北人堆里,也依然做好打算要让我唱淮剧的。我从小就被逼着练身段,吊嗓子,五岁就坐在台上演小皇帝。
  可我一直有预感,我会有不同的生活,一定会。
  上海滩上的苏北人,谁都知道是多有意思多么悲怆的一个话题。代表着很多上海这个城市人文上隐晦的一些东西。只有曾经小渔村里的村民是上海人,还是有上海户口的都是上海人?
  上海一直就是这么个不三不四的概念。
  妈妈桑听到里面好热闹又进来,看我站在桌子上,脸色又阴。然后却径直走到亚历桑德跟前。跳会儿舞吧。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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