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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香-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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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毫不扭捏地从搬运车上腾出一只手,朝车间里的工人们挥手。
  世界末日时最后一个漂亮女人,空气里就是这种不协调的性感。
  为了这个,我开始爱上木头,爱木头味道,爱木头蝴蝶翅膀般的花纹,爱原木皮上爬着的各种虫子,爱发霉的苔藓。
  侯爵的工厂规模宏大,我们的小搬运车要开20分钟才从车间开到接近森林的汽干区。所谓汽干就是板材按厚度不同整齐地罗列好,在放入干燥窑之前,必须在自然空气状态下放上相应长的时间,以保证干燥后的颜色达到客户要求。汽干时间的长短关系到最后板材颜色是偏白还是偏红。非常有意思的木材专业知识。
  可我更希望亚历桑德亲自来告诉我这些。
  这是他的国家,他的领地,而从飞机降落开始,侯爵变得威严不可接近。
  他终于向我证明,在欧洲,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需要冠冕堂皇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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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是前呼后拥地出现,在他的轿车开过广场的一刻,很多路人停下来,目光被他的车子拉得那么远那么长。
  他让我住在扬·法朗索瓦的乡间城堡里。虽然其实这也是侯爵的地产,扬破产后一直住着,但毕竟不是塔克西斯庄园里的宫殿。可见侯爵是多么处心积虑地要把我掖着藏着,用中国60年代兴出来的词,就是坚决和我划清界限。
  古堡坐落在半山腰,能鸟瞰整个雷根斯堡,更衣室里有满满一屋子的衣服首饰,另僻了一间专门摆了各式鞋子;女佣统统会讲中文,泰式马杀鸡的功夫也地道得没话说;餐厅金碧辉煌,在长桌的尽头,有个小舞台,每次用餐的时候都安排了不同的乐队表演。
  我和法国男人起先坐在长桌子最远的两头,看着碟子盘子叉子刀子不停地撤上撤下,说话都有回声,终于狂笑不止趴倒在酒杯旁边。就两个人而已,干吗弄得跟真的似的。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我们索性挪到一起,像吃麦当劳一样肩并肩坐着,我拉过他的手,搂在我的腰上,依偎着观赏小舞台上的表演。
  德国女人用德文唱出的爵士。
  Allein;wenig in die Nacht。
  爆破响亮的声音,侵略性而生硬的德文发音,却唱着一个女人,独自在夜里的忧伤。
  奶油蜗牛端上来,扬·法朗索瓦正要示范怎么使用一个专用夹子夹住蜗牛肉,再一面旋转一面拉出。那个讲究劲儿啊,差点把我吓着。
  我用手随便抓起一个,挑衅地拿着在他面前晃了晃,告诉你个更快更好的吃法,亲爱的。
  我用小拇指把蜗牛肉朝壳子里压了压,再拿了根牙签,一挑,整副蜗牛肉就干净利落地被挑了出来。
  
红发女人(3)
嘿,这是哪个流派的吃法?美食家扬·法朗索瓦看得目瞪口呆。
  我只管把肉放进嘴里,香嫩美味。至于上海的弄堂里,男女老少都会的吃田螺招数,用在昂贵的法式蜗牛身上分毫不差,这点还是不告诉骄傲的法国人为好。我总觉得田螺和蜗牛是有血缘关系的。
  等我以同样的方法吃掉四只蜗牛的时候,扬终于放下了蜗牛夹,学着我的样子去摸了根牙签。
  看得出来,你和亚历桑德交情不薄。我拿起餐巾揩揩嘴角,吃饱了,仰头靠在椅子上,餐厅顶棚上的葡萄形状的水晶大吊灯立刻占据了我视线的一大半。其实我该知足长乐,你看水晶的光芒如此平静纯美。
  可是我不甘心。
  父亲雷诺·法朗索瓦以前是塔克西斯庄园的大管家,老侯爵一直忙于生意和应酬,所以亚历桑德几乎是跟着我父亲长大的。
  怪不得!我和他在森林小屋里,你也肯整个下午为我们把风。我毫不掩饰地揶揄他。
  法国男人抬眼看看我,不置可否地喝了口酒。
  克拉拉,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你看我可以这样抱着你,可我一点都不会想更多。
  少来这种装腔作势的话。扬,我很好奇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上海,我用信用卡帮你买了单,你给了我5000块现金之后,我们在一起调情时说了点什么,当然咯,我起码记得我喝的是焦糖玛琪朵,双份覆盆子糖浆。
  克拉拉。他声音低下来,为难地唤了声我的名字就再也不说话了。只是勾起食指,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
  呀哈!他最终选了一个可以做开场白也可以做结束语的口头禅。
  呀—哈!我学着他的声调,拉长了中间的停顿。
  有些事情只剩一阵遥远的足音,说也不必。庄生梦蝶,你我虚虚实实这一场。
  在森林深处,扬·法朗索瓦先把我的喜乐蒂矮马绑好,又单腿跪地,让我踩着他的膝盖上了侯爵的汉诺威。
  他自己就留在原地,挑了个优雅的姿势斜靠在树上,目送我和亚历桑德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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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寂静的中央奔驰一段,偶尔出没的小野鹿露了两只尖耳朵在树干与树干之间跑动,白鸟呼啦啦地飞来又去,把碧绿的林子上空点缀得无比新鲜。我紧紧搂着亚历桑德,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一切回报我以安寂。
  克拉拉,你看那边,看到吗?
  我越过他的肩膀,惊奇地发现一间小木屋。我尖叫如歌剧女声唱起阿依达。
  那一间超乎想象力的小木屋,如果可以,我愿意是一颗上幼儿园的小女孩的头,装满粉红色与金黄|色的想象。
  我自己搭的,在大树冠上。你看见过这样悬在树上的小木屋么?
  你反正知道我是穷人家出来的,我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怎么说呢,你真的……是经常在里面练拉丁文圣经,还是专门把女人带来Zuo爱呢?
  可惜你猜的都不对。我喜欢在这里午睡,这是我惟一睡得踏实的地方,可以忘了美金,忘了生意,忘了可恶的勾心斗角,还有家族里各种复杂的关系,睡到像根木头。
  认识你到现在,其实从没看见你睡的香过。而且你经常说梦话。
  哦?我在喊圣母玛丽亚吗??
  忘了。反正总算梦话是用德文说的,不是拉丁文。可见你要当神父的决心并不大。
  拴了马,爬着一副小楼梯上去。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开,一股稻草和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把鞋子一脱,欢天喜地扑倒在厚厚的稻草垫子上,干草的碎屑子呼地被扑腾起来,又慢慢在空气里下落。
  可是我却大叫一声,额头撞在什么硬东西上,撞得疼死了。所幸耍赖,嘟起嘴来,做欲哭无泪状。
  ALEX一转过头看到我的额头红了一块,马上又翻了半圈,正好半个身子压着我,吻上我额上的红。
  另一手从我的额头上方的稻草下摸索着,最后竟摸出一支金黄标签的香槟来。
  
红发女人(4)
嘿,克拉拉,你的额骨头太高了,撞上了我的顶级香槟贵妇。你要知道这种要用六年时间来陈化的意大利香槟,瓶身和标签是请GUCCI的设计师来设计的,我都忘了我什么时候藏了这个在稻草下面的。
  他又亲了一下我的眼睛,又一路亲吻下去,舔上我胸口的朱砂痣。
  我刚闭上眼睛,他却停下来,坐起身,撕开了瓶头锡箔纸的封套。克拉拉,我们该先喝点这个。
  慢着。我止住他正在转动软木塞上铁丝网的手。香槟是正式场合用来庆祝的,你我之间还是算了吧。你要庆祝什么?
  克拉拉?
  你瞧,冯·土恩温特塔克西斯侯爵。我不会有正式身份,我只是克拉拉小姐,难道你要庆祝一下,你的情人今晚终于要和你的夫人一起共进晚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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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破为二的滩(1)
小飞机飞得异常平稳,机翼上有金边的绿色榉木树叶LOGO,随意朝窗外看去总能看到这样的一角。
  地面像去时一样,幻灯一样转换着热带从林,灰褐色的浩瀚沙漠,幽蓝海洋。再一阵湖水与陆地的交界之后。
  又回到这里了,上海的银灰色城邦逐渐清晰。
  我坐在长沙发里静静看着三万英尺以下的奇妙世界,它如此变幻莫测,就像我的命运一样充满着深不可测的玄机。
  命随相变,相由心生。在云朵之上,我仿佛又听见瞎子裁缝的声音,在我去做整形手术之前的那个晚上。
  我大圆脸,吊眼梢,细眉细眼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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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
  在雷根斯堡,和亚历桑德的妻子讲上海,讲上海穷凶恶极似的铺张与繁华,讲不停开张的新鲜游乐场,讲我那些有巨型充气玩偶和冷焰火的派对,直讲到她要速速搬到上海和我同居。
  我也教塔克西斯家族的小孩子“两只老虎”的中文版。
  老塔克西斯侯爵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喝酒,后来也跟着能唱出一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呀,跑得快。
  我也想跑得快,跑到可以看不到他的妻子孩子的地方。
  可我不是老虎。
  飞机飞在上海的上空,可以清晰看见一条森森细细的黄线把这个深青的滩涂一破为二。
  这个城市于是终年无法摆脱龟裂与不安的情绪。
  所有的努力都在让这个灰色的巨大洞|穴愈合深处的一道伤。桥梁。隧道。渡轮。如此脆弱的联系,某一刻,逃不了一场溃败。每次车子堵在延安路隧道里,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景象,反复出现,栩栩如生,隧道崩塌,江水醍醐灌下来,所有的车辆与人们顷刻被埋没。我心中的海啸总是发生在这条隧道中央。
  以前延安路也是一条河,弯弯曲曲的,叫做洋泾浜,直到被填平了,定为租界与租界间的边界。洋泾浜的南面,电压110伏,越过它,要换车,要再买一张车票,然后电压成了220伏。曾经电压110伏的法租界,就算现在电压统一成了220伏,但依然是充斥着法式餐厅与法国香水女装的地方,这些和巴黎有关的味道再过多少年也淡不了。
  香港版的《号外》杂志里,专栏作家KCW在新建成的文华东方LOBBYBAR里和朋友喝下午茶,用粤语聊天,结果服务生死命地说英文,不掺半个粤语词。之后此作家写文###时马上说;“让人想起租界时期的上海”。
  昭然若揭,一切就是和半租界的历史有关的。
  上海,上海。
  上海人为什么以小市民习气著称,上海的小女人为什么以自己是上海人为荣,说起来嗲得毋得了:哎—哟——,啥宁戚关心个种事体啊,困觉还没辰光来。
  这样的小情调小习气是和过去有关系的,彼时乱世,得过且过,人是随着大局势捣糨糊度日的。
  殖民时期的小市民没有资格谈政治,也没有力量改变大环境,所以那个时候的人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保全自己最重要。
  后来,这个城市习惯了顺着大环境过好小日子。人们被洗了脑子,忘了本,对狐香洋人圈的东西孝忠不二。
  上海滩上的男男女女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这个19世纪中期首批辟为商埠的中国城镇之一,洋人们从踏上外滩的第一步开始,仿佛天然高出一头。
  包括他们带来的全套硬、软件:洋楼、洋行、洋装、洋噱头、洋式消遣,以及让非租界人艳羡的富庶与安全,当然还有推动了中国近、现代化的洋规矩和洋式思维。所有这全套的“洋”都要有当地人档次不等的服务,到后来,进入20世纪之末,当地人可以自立门户,全套经营,上海人无以逃遁地浸润在这仰视、平视、俯视;驯顺、利用、欺诈的复杂环境中。
  150年过去,当人口在这繁华旖旎的大都从数万增长到上千万时,那精明乖巧、趋利避害、小天地里得享乐尽享乐的殖民地性格,在并非全面殖民地的上海,已从勉为其难变为顺应、变为习惯、变为性情、变为遗传基因。
  
一破为二的滩(2)
狐香城,狐香城。
  这个城市的女子身置于此,懵懂而自得其乐,全在这个隐隐狐香的圈子里。
  洋人浓烈的古龙水,古怪而陌生的笑容,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简单、孩子气与残酷。在温暖的蓝调与红酒流溢的酒杯里,在他们烫得笔挺的包括内衣在内的每一件衣服里,在他们时而无辜的如树碧绿的眼睛里,多少中国女子不能自已地沉寂。
  她们梦想着来自西方的金发少年一朝娶她们为妻,从此飞到地球的那一边,有了大房子大院子小车子小乐子。即便没有美少年,秃顶大肚肥胖粗鲁的糟老头子也行,只要他们钱包还鼓着。
  洋派已经成了骨子里的基因,顺着历史编年一茬又一茬。
  有海外背景的中国女人,全都心照不宣地穿改良旗袍或珠光衣服,齐刷刷的童花头,酒红唇膏。中国女人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征程和中国男足一样尴尬不已,她们不可能素净,她们只能用浓艳做武器,靳羽西就是个标准范本。再看巩俐的民族装和章子怡的肚兜,除却这些中国元素,中国女人在西方社会就站不住脚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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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意识里,中国女人自己对自己的国际地位向来是不自信的。
  殖民地时期是结束了。
  但洋人在她们心里还是和19世纪踏上上海滩时一个样的。
  连中国人自己说起来,也永远是“吊老外”,或者“勾老外”,说成“牵个老外”就别扭了。但要是说成“老外牵着个中国女人”,那就又顺耳了不是。
  说上海滩上的洋人没一个好东西,本质上,也许我们自己也没把自己往好东西里归。
  在某一段时间里,我持续着一个习惯。
  那里是香港广场的底楼,有一个香港汇丰银行的办事处,只巴掌大的地方,因为全为外币卡服务,所以里面提款的几乎全是鬼佬,时间长了,这巴掌大的地方就充斥着洋人聚集的地方特有的那种狐香气味,我在每次深夜经过的时候,都要站在里面,尽情深呼吸。
  那种味道,我用天鹅引颈时的姿势,慢慢吸进胸腔,直起脖子。
  啊,我的瘾。
  终于有一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走了进来,和我一样靠在玻璃门上,只是闭着眼睛,闻闻那种味道。
  这些鬼佬们,顶是自私冷漠了。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对我说话,因为她的视线只是盯着面前的取款机。
  她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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