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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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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作坊成了这一段新闻媒体竞相报道的热点。《城市晚报》在头版作了一篇题为《昔日艺术陶坊,今日私屠滥宰场所》的报道,文章渲染了零作坊的肮脏和血腥之气。零作坊在记者笔下被描述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晨报的记者侧重描写的是零作坊的人,称这里聚集着社会的渣滓,是一群乌合之众。翁史美把这些报纸都贴在廊柱上,这样廊柱上又有孟十一留下的花纹,又有杨生情的诗歌和鲁大鹏消息的报道,看上去异常热闹。
  秋风把绿色植物吹黄了脸,枯萎了。收获后的大地看上去千疮百孔、异常荒凉。零作坊只剩下了王爷和翁史美。王爷跟翁史美说,他有两次发现杨水夜晚时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往外走,他并不知道他这是往坟墓里送陶罐。不过秋天一到,他就闻到了门房里有一股尸臭味,他嘟囔过两次,李公言和杨水都说他年龄大了,嗅觉不灵敏了。王爷叹息着说,如果他那时提醒一下翁史美就好了。翁史美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太阳花谢了,在它枯黄的叶片上,有僵死的虫子和蝴蝶蜕下的羽翼。翁史美有时在起了风的旷野上走,回头望着孤零零的零作坊,她会有一种回到地龙乡的感觉。每天清晨,她走出户外,都能看见一层银白色的霜像张巨大的锡箔纸一样贴在大地上。她不知道这个冬天她该怎么熬下去。她不能就此罢手,她要挣钱,钱在她眼里就像大地上的霜一样亮堂。没有钱,在这次事故的处理中她也不会只赔了三万多元。她与屠夫们都众口一词地说他们屠宰生猪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同时,翁史美给神通广大的加油站的吴方送去一万元,让他帮忙把大事化小。所以尽管零作坊的注水生肉现象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包括市场管理部门的人在内,至多不过受个小处分,没谁伤筋动骨的。以翁史美现在的积蓄,东山再起不成问题。她曾担心零作坊会被推土机给推掉,现在看来她太多虑了,它只不过是被查封了。如果一座房子也会说话的话,那么零作坊的嘴如今是被封条给封住了。但她想这房子总有一天还会唧唧喳喳说话的。
  翁史美托人打听了,说杨水已经被移送至陕西公安机关了。有人说他犯的是倒卖文物罪,还有的说他犯的是诈骗罪。翁史美觉得除非专家认定那些陶罐确实是文物,否则怎么可以以倒卖文物罪论处呢?至于诈骗罪,在她看来也是不成立的,因为物品成交时,买卖双方都无疑义,又何骗之有呢?她觉得零作坊栽在杨水手里是死得其所,因为杨水比她高明。他的陶罐不动声色地躺在墓|穴中悄悄增值时,她的屠夫只能挥汗如雨地屠宰生猪赚辛苦钱。坟墓在杨水那里成了可人的孕妇,能给他分娩出活泼的婴儿。她一直觉得杨水制作的陶罐还有剩在墓|穴中的,所以她时常到坟场流连。那些土黄的坟一座连着一座,它们有高有矮。高坟多是新坟,而已经塌陷的则是老坟。翁史美留意那些新坟,看它们有没有被人挖掘过的痕迹,结果她总是失望。她还注意看那些竖着墓碑的坟,猜测这死者的名字是男是女。在她的想象中,杨水应该把陶罐放在女人的墓中。“张翠花、李雪梅、王爱菊”应该是女性的名字,可“郑爱秀、薛银光、胡光雪”这样的名字则让她很难判断性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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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4)
自从看见了油灯下杨水制作的三只陶罐的那种无言之美后,翁史美就再也没看过孟十一留下的陶器碎片。她的床头也没有太阳花可看了。天气越来越寒冷,王爷开始生火炉了。翁史美想这个冬天她不能白白闲着,听说有一种珍珠鸡很好饲养,售价又高,她打算着到畜牧部门咨询一下,冬天时她可以和王爷养珍珠鸡。
  翁史美卖掉了卡车。她再进城时就得徒步走到加油站,由吴方帮助她搭上一辆进城的车。她想没车确实不方便,她应该买辆轻型轿车自己来开。
  翁史美穿一条雪青色的长裤,一件|乳白色棒线毛衣,扎一条咖啡色长丝巾。这身装束本来就使人显得高,再加上她把长发绾起来了,看上去就高得飘飘忽忽的,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了。
  吴方见了翁史美,很殷勤地给她让座端茶。吴方说:“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见孟十一了,他现在可比在零作坊时风光多了。他在深圳有一个陶艺公司。我见他家里摆设得又讲究又不俗气,看来他新娶的老婆爱收拾家。”吴方用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说。
  翁史美知道孟十一是个离婚之人。至于他什么时候再婚的,她一无所知。她在电话中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私生活。
  翁史美有些失落地问:“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今年春天吧。”吴方说,“他原来还打来电话,说是旅行结婚时要回零作坊看看,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来。”吴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搞艺术的人和咱们不一样,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一个主意。”
  “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翁史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可她感觉自己的心在发抖。
  “听说是个服装设计师。”吴方说,“对了,他上次还在电话里跟我打听你,问你是不是搞音乐的?我说你是宰猪的,他还不信。”
  一辆白色的富康车从郊外驶到加油站,吴方对翁史美说:“这肯定是进城的车,你搭它走吧。”
  吴方走出屋去给车加油。翁史美则在回忆春天的日子,当孟十一结婚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毫无疑问,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廊柱上的花纹,每晚都要抚摩一下那些破碎的陶片。她和孟十一在春天时还通过几次电话,她感觉他对她是情深意切的。难道一个男人可以同时把温存的声音送给两个女人?如果是真的话,哪一种温存又是真正的温存呢?
  翁史美走出小屋,她听见吴方正在跟车主央求:“就让她搭你的车吧,我不收你的油票了。她进了城就下车。”
  显然车主不大乐意有人搭他的车。
  翁史美走过去,看着那辆车。从车窗里探出来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竟然是纪行舟!他显然也认出了翁史美,他的脸白了。
  翁史美对吴方说:“算了,我搭下一辆车吧。”
  “我进了城后主要还要送家人去上班,怕是不太方便。”纪行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快镇定下来。他抽出一张油票,把它递给吴方,说:“真是对不起了!”
  翁史美看见纪行舟的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皮肤白皙,脖颈很长,气质不错。她倒是很善解人意地对纪行舟说:“反正后座空着,让她上来吧。”
  “不必了,”翁史美说,“我不打扰你们了。”


  “谢谢。”纪行舟急切地摇车窗,想尽快离开加油站。当那车窗被摇到只剩下拇指般宽的一道缝隙的时候,翁史美忽然把一根手指插了进去,她对纪行舟说:“喜欢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吗?”
  纪行舟老练地反问:“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翁史美冲纪行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放到嘴里吮着那根手指。纪行舟猛地一踩油门,飞快地离开了加油站。
  吴方拍了拍手对翁史美说:“这肯定是一对野鸳鸯周末去乡下鬼混了,今天周一赶回来上班,当然就不方便让人搭车了。”
  翁史美“哦”了一声。
  吴方又说:“那个女的我看着挺眼熟的,好像是市电视台《家庭漫谈》的女主持梁丽丽。”
  
坟墓(5)
翁史美知道,纪行舟的老婆是一家移动通讯公司的副经理,她在他的钱夹中看到过那女人的照片: 很瘦,戴副眼镜,有几分冷漠。她显然不是纪行舟车上载着的女人。看来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连车都开上了。他带这女人出去,也许是跟老婆撒谎,说他到外地办案去了。但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他已离了婚,娶了这位容颜俏丽的女人。他们毕竟已经有几年未联系了。翁史美在零作坊看不到电视,对吴方所说的女主持一无所知。
  “刚才你为什么跟他说那话?”吴方问翁史美。
  “什么话?”翁史美明知故问。
  “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吴方说。
  “哦。”翁史美笑了,“我看他紧张,就说句怪话逗他玩。”
  翁史美从城里考察完珍珠鸡回到零作坊的那个夜晚,她喝得酩酊大醉。王爷见她失魂落魄、泪水涟涟,就说:“钱这东西有多就多花,有少就少花。”他不明白能让翁史美难过和感慨的只能是情感,而不是钱。王爷催促她早睡,并且帮她把一盏马灯送到她的小屋,放到以往摆太阳花的那个地方。而那马灯,以往是挂在廊柱上的。
  王爷说:“你睡你的,这灯要是熬干了油,它自己就会灭的,你不用管它。”王爷之所以放一盏灯,是觉得小孩子哭,往往是由于惧怕黑暗,而一旦有了亮儿,他们就不哭了。在王爷眼里,翁史美就是个小孩子。
  翁史美睡了。当她睡到夜半时,忽然被一阵熟悉的音乐铃声给扰醒了。她望见那盏马灯还在燃烧着,满屋洋溢着柔软的光辉。她恹恹无力地打开了手机。
  “喂——”翁史美声音沙哑地问,“哪位?”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是孟十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充满关怀和柔情,听了令人心碎。
  “我多喝了几杯。”翁史美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她已经跟自己坚定地说过,不要再和孟十一交往了,不要再被他声音的柔情迷惑了,可是当她听见他的声音时,她还是那么的欣喜和激动!
  “你是不是在创作一出悲剧,感情陷在其中难以自拔?”孟十一轻声地问。
  “不,我早已跟你说了,我不是搞艺术的人。我在你的零作坊领着几名屠夫宰猪,现在不让宰猪了,我就想着饲养珍珠鸡!你知道吗,珍珠鸡的颜色和天鹅一样,雪白雪白的!”
  “你又在开玩笑了。”孟十一说,“一个靠宰猪为生的女人,怎么会喜欢我刻在廊柱上的花纹,怎么会喜欢那些破碎的陶片呢?”翁史美觉得这话很耳熟,因为纪行舟曾经这样对她说:“你太不像个乡下女人了,我在地龙乡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你是个去那儿旅游的画家呢!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还一身的浪漫气息?”翁史美把这两段话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发现了悲剧的源头,觉得无比的委屈,她大哭了起来。
  孟十一说:“我给你放一段音乐,你就不会哭了。”
  很快,翁史美听到了一段如泣如诉的优美旋律。她对音乐一无所知,不知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不过她想这是她和孟十一最后一次通话了,所以她满含热泪地把它听完。她为一种最亲切的声音的消失而感到悲凉。
  “好些了吗?”乐曲刚一结束,孟十一的声音就袅袅地飘了过来。他的声音就像这乐曲的延续一样,听上去美妙动人。
  “我不会哭了。”翁史美轻声地说。
  “你知道,我多想看看你的容颜,我无数次地在梦中幻想你。”孟十一伤感地说。
  “谢谢——”翁史美哽咽地说,“亲爱的,太晚了,让我们说再见吧。”翁史美说完,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孟十一“亲爱的”,尽管以往她在心中曾经说过了千万遍。她把手机关上,放到枕头底了,感觉就像枕着一个梦在睡觉似的。马灯依然颤颤地燃烧着,看上去就像开在黑夜的一朵花。
  第二天早晨翁史美刚刚起床,王爷就捧着一个包裹进来了。他说他开门时发现了它,不知是谁送来的。那包裹是用天蓝色的布缝制的,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零作坊不通邮,显然这包裹是由知道这地方的熟人悄悄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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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6)
翁史美打开包裹,她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装着形形色色的种子!每一种都分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总共有二十种之多!包裹里还有三本有关花卉种植的书。一看到书,翁史美才明白那些种子全都是花子儿!在花子儿的每一个袋上,都有圆珠笔留下的字迹,标明着花子儿的名称。这字翁史美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杨生情的!她想他一定是听说了零作坊的事,他想让翁史美把屠宰场改造成一个花房。翁史美觉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同她以往接到孟十一的电话时的感觉一样。她想杨生情也许会给自己留下一张字条的,她就仔细翻查书的每一页,又把所有的花子儿逐一清点一遍,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她想象的信或者诗,有的只是那些繁杂多样的花子儿——它们看上去就像一团暴雨前聚集在一起的蚂蚁。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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