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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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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娘终于被我给气精神了,对待下面进来的客人就不那么蔫头蔫脑的了。我心下想: 这才像个老板娘的样子。而我自己也因为大声说了一通话神清气爽,我吃光了豆腐脑和馒头。花生米卤得时间过久,味道和颜色都不好,使我联想到死人的脚指头,所以全部剩下了。
  吃过饭,天蒙蒙亮了。我走出餐馆,发现做小买卖的人已经出现在各个街角了。有人吆喝馅饼,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还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包子。我进售票处买了一张票,然后来到长途车前。司机正钻在车下用炭火烤车,跟车的女孩子因为穿着单薄而冻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个上车的人。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霜花,我用指甲轻轻刮着霜花,不觉刮透出一个婴儿的轮廓。晨曦就透过晶莹的划痕朝我涌来,那婴儿呈现出金黄|色,毛茸茸的,分外可爱。立时我想起芦苇,眼睛便湿了。
  我到达鱼塔镇的时间是九点半左右。我是长途车上最早下来的乘客。汽车像甩一个弃儿似的将我丢在远离镇子的路口,就加大马力朝楚天坝去了。我像落了群的孤单的羊一样东张西望地朝鱼塔镇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阳呈现着贫血的憔悴姿态,不远处的鱼塔镇在原野上像块补丁似的贴在那。我没有碰见任何行人和牲畜。当我走进镇子,也没有看见炊烟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发出烟火气息。那头牛仍然在厕所旁垂头站着,它的身上沾满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静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想在此时见到那个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为与大地苍茫的色调相近而没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与地之间分野不明,天也就显得低了许多,这使得原野相对获得了一种视野上的开阔。我一眼便望见了原野上那缕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围翻涌的白色包围着。那便是羊群中的牧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来使羊群一阵骚动,它们发出咩咩的叫声。
  牧羊人消瘦了许多,他的神情似乎更为阴郁。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欢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个人来的?”他沙哑地问。
  我点点头。
  “你们两个人生气了?”他又问。
  我摇摇头。
  “你在骗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紧张,“你们一定是生了气了,这我能看出来。你们为了什么生气?”
  我只能如实说了:“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气,睁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后饿了,保姆为他沏奶,只是迟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脸,并且把奶瓶打翻在地。”我盯着牧羊人的眼睛说,“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轻声说,“你打了他……”跟着他又问,“你打了他哪里?”
  “屁股,”我说,“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脑袋。”
  “这就对,”牧羊人艰涩地笑了,“不能打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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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4)
“孩子他爸爸因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来。”我摊开双手,“他从来没和我吵过架,他太溺爱孩子了,昨晚我们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惯着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说,“不能不承认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从这么小就体罚他。”
  “我想从小时就注意对他教育。”我说。
  “你们都没有错。”半晌,他才说出一句总结式的话,然后问我,“你是偷偷溜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一大早就出来了,我坐的去楚天坝的长途汽车。”
  “你男人一会准来接你。”他说。
  “不会的,”我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来这。”
  “他会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着步,他的目光追寻着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则放在脚下的白雪上。我问他上个礼拜为什么没有来?他叹口气说:“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我不能来。”
  “她得的什么病?”我问。
  “她不吃东西,连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双手抱住脑袋,“大夫说她得了厌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样,恐怕活不长了!”他抽泣起来。
  “她几岁了?”
  “刚过六岁。”他呜咽着说,“她生日小,其实还不到六整岁。”
  “她怎么会得了厌食症?”我想起了得这种病早逝的美国乡村女歌手卡伦·卡彭特。
  “她想事……”他号啕了一声,“她想——”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说,“这怎么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伤地吐出这两个字。
  “厌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说,“带她进城看过了吗?”
  “该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东西,连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给她挂葡萄糖维持着。”他忽然分开双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她老是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说可以想办法为他引荐一位城里的医生,我还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个孩子,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尽量满足她。
  “谁也满足不了她,”他又重复说,“她想——”
  “她不至于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说出这两个字。
  他的悲伤使我觉得天气分外寒冷。羊群已经脱离了我们的视野。一股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他哭过后倒显得平静多了,他呆呆地看着前方,说:“你看——你看——”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车声。吉普车正经过鱼塔镇朝原野驶来。
  “我没说错。”他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别我,有气无力地朝鱼塔镇走去。
  吉普车一摇一晃地向我驶来,车轮搅起的雪纷纷扬扬,我对自己说,芦苇他爸爸来接我回家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于伟停下车,打开车门,他歪着头笑望着我:“嗨,一夜不同床就委屈了?”说着,朝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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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1)
芦苇能扶着墙壁磕磕绊绊地走几步路了。每当他能多走几步而不至于摔倒时,他就得意洋洋地别过头来冲我们咿哇叫着,仿佛在欢呼他的胜利。而当他不慎摇晃着跌倒时,这小男子汉一点也没有英雄气概,他会马上撇着嘴放声大哭,直到大人把他扶起为止。过了春节,天气一天天转暖,不知不觉之中,大地上封存的积雪开始消融,一些小巷子就泥泞不堪了。天色转蓝,云彩也开始洁白地呈现,树木的枝条变得舒展柔软,总之春天正在无声地来临。
  林阿姨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从家里带回了桑桑的死讯。她回去取换季的衣服,发现邮筒里有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林阿姨一看陌生的字体便明白是有人在报告桑桑的死讯了。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是桑桑的一位华人朋友写来的,她告知桑桑死于一个礼拜日的傍晚,死时极其平静,脸上还挂着笑意。现在桑桑已经被安葬了。她死前惟一的心愿就是喝一大口甘美的红葡萄酒,结果她如愿以偿了。
  “临死还恶习不改,还要喝酒!”林阿姨颤抖地说。
  “她没有给你留下任何遗言?”我问。
  “没有。”林阿姨说,“她只是托她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死讯,她连一个字都不给我留。”
  “桑桑是很彻底的人,”我说,“她大概是不想让你为她难过。”
  “她死了对她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林阿姨缓缓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无牵无挂了。”
  “别这么说,林阿姨,”我说,“还有芦苇呢。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林阿姨没有说什么,她转身进了厨房。我悄悄地跟过去,发现她一边给芦苇沏奶一边悄悄垂泪。
  “等于伟忙过这一段,天气转暖了,我们一起到鱼塔镇的原野上写生。”我说,“我们还带上芦苇。”
  她在点头的一瞬我的眼前忽然现出一朵苍老的浮云,那是林阿姨满头灰白的头发,我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衰老。
  四月末的一个礼拜日,天清气朗,我们一大早就驱车从城里出发了。林阿姨抱着芦苇,芦苇的怀中则抱着牧羊人为他做的木头熊。芦苇穿着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裤,神情活泼,像只淘气的小羊羔。
  出城以后太阳升得高了一些,雪亮的阳光照耀着起伏的原野,由于百草萌发,那种生机勃勃广阔的绿色格外令人赏心悦目。我不由哼起了一首美国乡村歌曲《昔日重来》。这首充满伤感怀旧情绪的歌常常把我打动。它的歌唱者卡伦·卡彭特就是那个因为得了厌食症而离去的天才歌唱家。唱完歌,我蓦然想起了牧羊人,我们已有一个多月没来鱼塔镇了,不知他的女儿的病怎样了?
  “也许已经好了,”于伟试图打消我的担忧,“说不定一会便能见到羊群、牧羊人和他的女儿。”
  “但愿如此。”我说。
  芦苇因为在居室里蜷缩了一冬,所以他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不停变幻的景色兴奋地咿呀乱叫,活泼得像只兔子。他已经长了四颗雪亮的白牙,他能喝粥和吃鱼片了。他的头发在二月二被剪了之后,的确再发出的头发就密实和黑亮了许多。他在林阿姨怀中蹦跳着,林阿姨将双手捺在的腋下,由着他蹦跳欢叫。
  春忙时节了。鱼塔镇却没有播种的迹象。我们进入小镇时感觉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寂静。炊烟疏淡,少见人影,只有一些窗前经冬而变得发脆破烂的塑料布在春风中飘动着。
  “农民不在地里,而在屋里猫着,还能富起来吗?”林阿姨说。
  我觉得心情有些压抑。鱼塔镇颓败的气象与周围滚滚而来的春色是那么不谐调。
  我们经过老羊倌的家门口一直把车开到原野上。
  春天的原野袒露在我们面前。我们三个大人都为它的美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芦苇一下了车踏上毛茸茸的草地,便扯着林阿姨的手叫个不休。草已经长出一寸多高了,最早知春的小黄花已经点点簇簇地绽开了。远方靠近江水的那一侧,羊群在缓缓移动,它们的毛发一定干净了许多,因为它们是雪白的羊群了。只是没有看到牧羊人的影子,这使我有些失落和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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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2)
“看来他的女儿还没有好。”我对于伟说。
  “也许好了。”于伟安慰我,“今天他遇到了别的事情,所以就没有来。”
  羊群在初春的原野上像朵巨大的云彩优雅地拂动着。
  林阿姨神色分外开朗,当她发现芦苇因为急着朝前走而摔倒在地做出要哭的样子时,她并不像以往一样迅疾地扶他,而是也“哎哟”一声故意摔倒在地,并且“哎哟”叫着,做出痛苦不已的表情,芦苇便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咯咯地嬉笑起来。
  我们关照林阿姨让她先带着芦苇在这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牧羊人的近况,于伟陪我返回鱼塔镇的老羊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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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孙媳妇正领着孩子在园子里翻地,见了我们热情地打招呼,并且将我们迎进屋里端水递烟。
  老羊倌穿上了夹袄,正盘腿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烟。他边抽边咳着,他抱怨他的气管炎犯了。
  “那就少抽两袋烟。”于伟说。
  老人一撇嘴,咽了口唾沫:“犯了瘾就忍不住。”
  “这跟赌钱是一回事。”我开了句玩笑。老人一抖肩膀,没有做声。
  “您孙子呢?”于伟问。
  “一大早就进城买水壶去了。”老人的孙媳妇殷勤地代为答复,“家里的水壶烧了十几年了,烧漏了。”
  我们又问老人他的干儿子怎么没来?他的女儿的厌食症好了没有?老人抬起头哀怨地看了我们一眼,拼命吸了一口烟,颇为踌躇地看着我们。
  我有些紧张了。
  老人的孙媳妇扯着孩子又去翻地了。
  “他以后不会再来这放羊了。”老人平静地说,“你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出了事还是他女儿出了事?”我心急如焚地问。
  “他那丫头死了,”老人又吧嗒一口烟,“才六岁的孩子,多让人心疼。”
  “什么时候死的?”于伟问。
  “前个月前吧。”老人说,“那会儿草才发出小芽。”
  “这么快!”我说,“他一定很伤心。”我想起了牧羊人那双忧郁的眼睛,“他说他女儿老是想着什么事,她究竟是想什么做下了病?”
  老人扔下烟袋锅,呆呆地看着我们,颤抖着嗓音说:“她想她的小弟弟,她喜欢她的小弟弟,可她小弟弟七个月时就让人给抱走了。从那天起她就不跟爸妈说话,她也不吃饭,她就想要她的小弟弟。”老人的眼里涌上泪花。
  我和于伟大惊失色地互相对望着,许久说不出话来。
  “你们应该能想到,我那干儿子就是八方台镇的王吉成。”老人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说,“你们去抱孩子时,他躲在外面悄悄记住了你们的车号。他想你们永远不会去八方台镇了,他便来找我,说是你们礼拜天喜欢开车出来玩,离城里最近的两个镇子除了八方台,就是鱼塔镇了。他料定你们会来鱼塔镇,就把你们的车号给了我,让我帮着认一认。”
  我想起了第一次来鱼塔镇时老人和他的孙子察看车牌号的怪异举止。
  “我最恨他做出这事,我先是用烟袋锅敲了一通他的脑袋。”老人说,“也还是帮他出了主意,怕你们猜到他是谁,就让他礼拜天来赶我家的羊群。”
  “他为什么非要见到我们?”我惊悸地问。
  “开始时他只是想从你们口中打听一下孩子进城的情况,想看看你们对他究竟好不好,要是对他好就彻底放了心了。”老人又拈起烟袋锅,蓄足烟丝,划火点着,擦干眼泪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可是后来他的丫头想小弟弟想出了大毛病,他就慌了,他每次见到你们都想张口说让孩子回家一趟,兴许他的小姐姐见他会好起来。可他没法张这个口。”
  “他为什么不对我实话实说?”我不知怎的有了罪人的感觉。
  “他把孩子给了别人,他还有脸要求什么吗?”老汉说,“他有时盼着你们不喜欢那个孩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他回去,可你们已经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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