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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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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虽是松东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里?”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末,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作声了,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地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在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叫:“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帐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贷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比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你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了,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银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帐。”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帐。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
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末,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怎么走法?”
“你不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脚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蚕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很粗,此刻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功,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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