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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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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不管是伟大先哲的功与过,还是芸芸众生的是与非;不管是神奇的创造,还是无谓的牺牲……一旦成为过去,后人统统称它为历史。

历史是有局限的,没有局限也就没有历史。

虽然历史是一面镜子,但是人们从中看到的却不尽相同。

——作者手记

一九六O年春,国防部长林彪亲临S军区所辖半岛防区视察。

数日后,半岛驻军各师得悉“林总”指示如下:根据主席“诱敌深入,放进来打〃的伟大战略方针,半岛防御重点在南不在北。彭德怀于半岛北部重点设防,同主席军事思想背道而驰,属战略性错误……

当年年底,驻守半岛北部的D师,舍弃了建国以来所修筑的各种永备性坑道、工事,舍弃了刚刚竣工的雀山工程——地下师指挥所,冒着纷飞大雪,移防半岛南部龙山一带。

时隔八载——一九六八年元旦,D师派出部队至半岛北部,将雀山工程一举炸毁。

D师政治委员秦浩,对此举的伟大战略意义做了五点阐述:一、不破不立,不炸掉雀山工程不足以彻底否定彭德怀;二、诱敌深入,不能把工事留给敌人;三……

随着雀山工程一声惊天动地的毁灭性爆响,在半岛南部,与雀山工程同等规模的龙山工程破土动工。李存葆: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梦远扫校

第一章



警铃!

凄厉的持续的告急铃声隔着山坡传过来,骤然间由远而近。紧接着,一辆绿色救护车冲上了山垭口,呼地兜起一股风尘,从写着“军事重地,禁止人内〃的木牌下掠过,顺着坑坑洼洼的傍山急造公路驶去……

沿途,上行的或是下行的卡车,远远地便自动停靠在路边,给它让开通道。司机们从驾驶室里钻出来,一个一个紧绷着脸,向着暮霭沉沉的山间张望。

夕阳衔山。对面半山坡上的一溜儿巨大的标语牌,“乘党的‘九大’东风,加速修建地下长城”,在斜晖里闪着殷红的光;标语牌下的坑道口则完全罩在阴影里……就从那儿,传过来一阵阵急促、惊慌、嘈杂的人声……

塌方——工地上的死神,不知又要把谁的名字从连队的花名册上抹掉。



救护车在二号坑道口的备料场上打了个急转弯,嘎地一声刹住,却不熄火。

两名穿白衣服的医护人员腾地跳下车。只见双大功营营长郭金泰和战士们一起,已经抬着三副担架从坑道口跑出来。

三名重伤的战士在呻吟。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担架抬上车。未等医护人员坐稳,郭金泰便吼道:“快,开车!〃随手砰地关死了车门。

救护车呼啸着一路烟尘远去。

大山静了下来。

郭金泰挥手遣散了前来抢险的人群,把三连和四连的干部叫到面前。

“通知所有的作业班……先撤离坑道。”过速的心跳,’使他说话有些底气不足,“晚上分头总结一下,仔细检查安全措施。什么时候复工,听命令。〃

两个连的干部一齐应了声“是〃,转身跑进坑道。

郭金泰摘下安全帽,就势坐在一个水泥袋子上,朝黑黝黝的洞口呆望了一会儿,旋即又站起来,沿着灰蒙蒙的施工便道往山南坡走去。

坡南边的一号坑道,才是他最担心的。

他有一种预感:那里早晚要出大漏子……

郭金泰战争年代同敌人拼了七年刺刀,和平时期同坑道打了十几年交道。风里雨里,水里火里,苦则苦矣,却不曾怕过、愁过。可龙山工地上的一年零五个月,却天天都是提着心、吊着胆挨过来的。魄力越来越小了,胆量越来越小了。人高马大的身子骨仿佛在萎缩,曾被称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盘儿已塌陷了两腮,鬓角染上了霜迹。额上的皱褶像是勒进了额骨,那么深,那么重……

当年战场上的英雄,昔日大战雀山工程的铁汉,如今刚四十出头,却再也觅不到那虎虎生风的神采了。

怕死了?

惜命了?

不,郭金泰还不至于自轻自贱到那种地步!

这龙山,东西蜿蜒三十余里,怀抱一片宽阔的海湾,宛若一条饮海游龙。一座可容纳D师整个指挥机关的地下工程,就定点在东端龙头崖附近的山脊上。工程以大批判开路,反“洋奴哲学”、“爬行主义〃而行之,边勘探、边设计、边施工,一下子投入一个团的兵力,从四个坑道口同时掘进……讲声威与气魄,是足以振奋军心的。

只是,开工不到一个月,人们就发现,裹着华丽“鳞甲〃的龙山,竟是一条筋断骨朽的“老龙”。去年夏天,一位技术员在调走之前悄悄地告诉郭金泰:龙山表层系重风化岩,山的整体性很差,山体中心,很可能是泥夹层……这些字眼,全是“老施工”们最忌讳的。果然,随着坑道向大山深处的推进,塌方日益频繁。虽说到眼下还没死人,但仅双大功营负责的一、二号坑道,已有近二十名战士断胳臂少脚成了残废!

他感到奇怪的是,上面从未追究过事故责任。难道这是对他郭金泰及其他营连干部的宽容?不!这是一种暗示:龙山工程,不计代价,不惜血本!

师长到地方“支左〃不在其位。下这种决心的是“九大”代表、师政治委员秦浩。

秦浩不止一次说过: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有过“具体关怀”。如今“九大〃闭幕,秦浩迟迟未归,据传到工地的消息说,他在等待“林副统帅〃为龙山工程题词……传闻沸沸扬扬,又为工程涂上了一层浓厚的神圣色彩。

郭金泰作为一个施工营的营长,对工程的政治背景和战略地位,他尚可不问;但他必须对工程的质量和施工安全负责。眼下他的最大难题,是一号坑道内正在掘进的荣誉室。按设计,那荣誉室长四十米,高十八米,宽三十六米——其高、宽度大大超过其它室,而且用料考究、豪华,将是这座地下工程中的“金銮殿〃。

在石质如此恶劣的山体内打洞,高点长点还好说,怕就怕跨度大。方才二号坑道的塌方已经是一周之内的第二次险情,这等于给了郭金泰一个信号:坑道已深入山腹,石质越来越差。那荣誉室不出事则已,要出就是大事!……不能犹豫了。他必须在上级改变设计之前,立即采取应急措施!

在一号坑道担负掘进任务的是一连——“渡江第一连〃。

暮色中,离坑道口百米远的席棚、板房、帐篷间,已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施工作业三班倒,分不出这该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了。

一连连部的木板房内,指导员殷旭升正捂着话筒打电话。那毕恭毕敬的姿势和神态,使郭金泰立刻便猜到他是在跟谁通话。

稍停,郭金泰跨进屋。

殷旭升放下话筒,笑笑“营长,秦政委从北京回来了……”

郭金泰沉思了会儿,说:“殷指导员,通知作业工班,停止掘进荣誉室。你们连先和二连一起,被复开掘出来的房间。”说罢,他两眼直盯盯地在殷旭升的脸上搜寻反应。

殷旭升是秦浩一手培养起来的学毛著标兵,有“热线〃直通师政委。此刻,他微微皱皱眉,嘴唇蠕动了几下:“这……是谁决定的?”

“我!〃郭金泰平静却不容置疑地,“执行命令!〃

当殷旭升眼睛触到郭金泰那不动声色的目光时,他羞恼地感到,自己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一片飘起来的糠皮儿。

半晌,殷旭升才吐出一个拖着尾声的“是〃字来。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却流露出不屑争辩的意味……

郭金泰阴沉着脸走出连部。

殷旭升没有向本连作业班传达郭金泰“停止掘进〃的命令。他有这个胆子。他相信这样做才能符合革命的潮流。

坑道施工,向来是以掘进的米数来标榜成绩的,就像打仗时看你击毙了多少敌人而不是看你挖了多少战壕来评功一样。

他要抢米数,抢进度。

秦政委需要进度。

他殷旭升也需要进度。

进度里有荣誉,进度里有政治。

尤其眼前“九大”刚闭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最高指示刚发表,秦政委刚从北京回来,说不定还有“副统帅”的题词……这种时刻,他殷旭升率领的“渡江第一连”能停止掘进?不,他不是要停,而是要创造一个新的纪录,向“九大”——具体说就是向“九大”代表秦浩献礼!



第二章



殷旭升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今晚十二点到明晨八点,当班的正是连里的老先进——“锥子班”。于是他立即就去找“锥子班〃的正副班长。

现在是晚上八点,正是“锥子班”睡觉的时间,但是班长彭树奎的铺空着。殷旭升到各班转了一圈,还是不见他的影子。他交代副班长王世忠,一定要找到班长,一起到连部来一趟,有重要事情。

王世忠围着营区足足转游了一个小时,也没有找到彭树奎。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班长会一个人躲在连部后面的槐树林子里。

彭树奎坐在林子最暗的地方,头埋在两只支起的膝盖之间,脚边扔满了被捏扁的喇叭筒子烟屁股。

他是一九六O年入伍的兵,一九六四年“大比武”时期的尖子班长,著名人物,但也因此背了“黑锅〃,当兵九年还没提干,成为全团最老的“胡子班长”。

老兵心事重,越老越重。眼下,彭树奎正在无法解脱的困境中挣扎。

他收到了一封家信。

信是村上读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代笔的。吾儿树奎见信如面: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再祝……!!!

东风万里,红日高照。“九大〃闭幕,山欢水笑。当前咱村革命生产形势同全国一样,一片大好,越来越好。

今去信有一事相告,望吾儿速决。儿子未婚妻菊菊,前集去买薯秧,不意被公社新造反夺权的革委会主任撞见,贪其美色,便凭借显势厚财,以千元聘金前来诱婚,图谋霸占。菊菊哪里肯从,忧愤交加,不思汤饭,眼下正受煎熬。菊母念及菊菊与吾儿有婚约在先,未肯应允。奈何菊兄正因婚事受阻,急需用钱,从中做主,纳下聘金。家中无父,长兄为大,眼看此事已成定局。今经邻里从中说项,菊兄提出两个条件,如能实现其一,则菊菊仍是吾家之人。一为即刻拿出现款一千;二为吾儿在部队提干,便可记菊菊名下借款,欠款由吾儿日后代偿。言此,为父羞惭!家中境况吾儿知晓,哪里拿得出千元巨款,只有后路一条。儿从戎九载,乡里几度传闻有可能提干,不知目下结果如何。若能如愿,当是一刃断万愁,乃全家第一大幸!再嘱,速来信言明此事情况。

又及:前日突接部队寄款四十元,落款“学雷兵”。想必吾儿战友,深知吾家困境,解囊相助。此举正如其名,乃雷锋再世。全村老少抚款唏嘘,叹喟不已。现将原信寄上,望吾儿循迹索人,呈报上级,予以表彰。吾儿代全家再三叩谢。

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敬礼!

父字

树奎吾儿,信未及发,忽闻菊母恸哭。原来菊菊不忍逼迫,雨夜弃家出走。公社民兵遍寻运河两岸,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人猜测,菊菊或去东北投奔娘舅,或去吾儿部队。如去吾儿处,望速速回音,以释悬念。

儿当随时提防公社派民兵专政小分队,去部队抓菊菊。切切。

父又及

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大难临头。怎么办?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因为盖不起三间房子,与菊菊的婚事一直是一片罩在他心上的愁云。从前,他还能忍受。“个人的事再大是小事,革命的事再小是大事。”作为一名老兵,一名党员,一个先进班集体的排头兵,他曾一再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从不把消沉的情绪流露在班里。他的“锥子班”在施工中一直呈现出锐不可当的气势。同时,“锥子班〃的成绩也在不断地充实着他提干的希望和信心。他盼望着“云破天开〃。谁知“漏屋偏遭连阴雨〃,提干的事毫无消息,菊菊又雨夜出走……他彭树奎难道连自己的未婚妻也保不住吗?他感到实在无力承受痛苦和困扰的重压了……

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糟心的事。他心里憋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他想到了营长,只有营长!连里离营部只十几分钟的路。他要立刻就去,立刻就见到营长,不然这一夜他不知该怎样过。

他站起来,刚走出槐树林,就看见副班长王世忠火烧屁股似的奔过来。

“哎呀班长,可找到你了!快,指导员有重要事情……〃王世忠边说边拽着彭树奎直奔连部。

唉,看来今晚见不到营长了。这个小小的失望,竟引得彭树奎差点掉下泪来。

指导员殷旭升正在连部里踱着圈子,见他俩进来,立即换了副脸相,亲热地朝彭树奎假做抱怨说:“你到哪儿躲清闲去了!”他和彭树奎同年入伍,又是老乡,说话没分寸,“又想娶媳妇的事儿了吧,嗯?”

彭树奎苦着脸,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殷旭升见状立即调转话题,免得尴尬。

“请你们两位来,是先给你们透露个好消息:秦政委从北京回来了!明天就开排以上干部会传达……”他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见王世忠已经激动起来,他接着说:“你们知道,秦政委一向很重视我们连的工程进度,尤其是你们班。下一个工班,正是关键时刻,你们有什么打算?”

“来它个新纪录!向‘九大’献礼!”王世忠最容易“发动”,点火就着。

“彭班长,你看呢?”

“……行。”彭树奎的眼睛并没有对着指导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明天带到大会上去!……靠你们了!”殷旭升以夸张的热烈语气鼓励道。

他已明显地觉察出彭树奎的态度有点反常。难道他听营长说什么了?



第三章



午夜时分,彭树奎带领全班提前十分钟开进了一号坑道。接着,另外三个作业班也拥了进来。

一号坑道的通道已开进山体二百多米,全被复好了。通道两边已经开掘出的几十座房问里,担任被复的二连正在昼夜灌注。石质再差的洞子,一经钢筋水泥被复,便成了铜墙铁壁。走在这灯火通明的“地下长廊”里,是很能激发出一点创业的自豪感的。

在“长廊”的尽头,开掘荣誉室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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