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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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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一红,祝我睡一个好觉,说罢急忙走开。我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听说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而逃,盟军正向巴黎挺进,波旁王室可能回国。这些事件,对伯爵是天大的喜讯,对我们俩却毫无意义。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看见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按说应该大惊失色,然而没有这样,因为我知道稍有诧异的神情,会造成多大灾难,所以,见面只能高高兴兴的。您知道亲过孩子之后,最重要的消息是什么吗?我们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没有别的饮料,就喜欢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让我喝上清凉的水,常常过意不去。为了建造一个冰窖,她费了多少周折,只有上天明察!您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句话、一个眼色、语调的轻微变化、一种看似细微的关心,就能流露出爱情;爱情的最出色的天赋,就是它自己证实自己。因此,她的话、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样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正如从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温情的天真表示愈加丰美:我到达后第七天,她就气色一新,浑身焕发出健康、喜悦和青春的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爱的百合花,它开得更鲜艳、更旺盛了;同样,我也发现我心中的财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离别,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爱之人的美貌也大大减色,这岂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辈的爱情吗?最初的基督教徒遭受刑罚,却加强了信念,得以看见上帝;同样,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过脉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红的人、那些爱情始终不渝的人,他们经受离别之苦,不是也加强了信念吗?一个人充满了情爱,不是要日夜祝愿,倍加珍视所渴望的身影,并以梦想之火给那身影披上异彩吗?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钟爱的形象,赋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吗?过去的情景,通过一次次回忆,就会逐渐扩大,未来也就充满了希望。两颗心充塞带电的乌云,第一次相遇,就电闪雷鸣,降下一场好雨,唤醒并滋润大地。看到我们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悦啊!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视着亨利埃特与日俱增的幸福。在心爱之人凝睇下复活的女子,比起受不了一点猜疑而殒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爱情枝上的女子,也许感情更加深挚;我说不准这两种女子哪个最感人。德·莫尔索夫人生命的复苏极其自然,就像5月对草场的作用,阳光和水对凋残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们爱情的山谷,经历了冬天,又在春光中复苏了。晚饭前,我们下楼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雅克跟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比我初见时还要瘦弱;他一声不哼,仿佛还在酝酿一场病似的。亨利埃特边抚摩着孩子的头,边向我讲述她守护病儿的不眠之夜,说那三个月,她完全过着内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宫殿,有些豪华的宫室灯光辉煌,大摆华宴,却禁止她人内;她不敢进去,但守在门口,一只眼盯着孩子,另一只眼却凝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只耳朵倾听着孩子的呻吟,另一只耳朵却听到别种声音。她由孤独引发的灵感所成的诗句,是任何诗人都未能创作出来的;然而,她的话又句句天真无邪,没有一丝爱恋的踪影,也没有一点淫念的痕迹,不像弗朗吉斯唐①的玫瑰那样,具有东方式的甜美诗意。伯爵找来了,她声调不变,一直讲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骄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无愧色地亲亲儿子的额头。她讲道,当时她祈祷又祈祷,整夜整夜搂着雅克不放,惟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①十字军东征之后,穆斯林教徒把法兰克人的国家及欧洲称为弗朗吉斯唐。但在本文,作者用它代表东方某国。 
“我甚至走到圣殿的门前,向主讨他的生命。”她说道。当时她都产生了幻觉,并向我一一叙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声音刚说出一句令人赞叹的话:“我即使睡着了,灵魂还在守护!” 
“这就是说,您几乎要发疯了。”伯爵来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亨利埃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受伤、仿佛她忘记了十三年来,这个人无时不往她心上射箭。犹如高贵的鸟儿在飞行中被一大粒铅弹打中,她一时颓然,呆若木鸡。 
“怎么!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说,“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话永远一句也通不过吗?您永远也不会宽容我的弱点吗?永远也不能理解我这女人的见识吗?” 
她住了声。怨言刚一出口,这个天使就已经后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过去与未来:她能为人理解吗?她这不是又要招来痛斥吗?她额角的青筋急剧地跳动,没有一滴眼泪,可是绿眼珠却发白;接着,她目光垂向地面,不愿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剧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灵受我的心灵抚爱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个年轻恋人的同情;这恋人就像一条义犬,已经发怒,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吞掉伤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虑进犯者的力量与身份。在这目不忍睹的时刻,伯爵趾高气扬的神态值得一观;他以为击败了妻子,于是乘胜追击,又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话只是重复一个意思,犹如斧子砍木头,总是发出同样的声音。 
驯马师来找伯爵,他不得不离开我们。他一走,我便问亨利埃特: 
“他一直是老样子?” 
“总是这样。”雅克答道。 
“总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对雅克说,极力为德·莫尔索先生开脱,免遭孩子的品评。“你只看到眼前,却不知道过去,你这样批评你爸爸,就难免失去公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过错,你心里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关家庭名誉,这种秘密要埋在心底。” 
“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改建得怎么样了?”我想把她从痛苦的思想中解脱出来,便问道。 
“超过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经竣工了。承租的两个伯农都很能干;一处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税另付,另外一处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为十五年。在这两片新庄田上,我们已经栽上了三千株树木。玛奈特的亲戚租了拉伯莱农庄,非常满意。马蒂诺经营博德田庄。四户伯农的收益在于草场和树林,可是,他们不像那些不自觉的伯农,将用在我们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场和树林去。由此看来,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不算我们称作古堡田庄的保留田地,不算树林和葡萄园,葫芦钟堡每年进项有一万九千法郎;而且庄稼果木长势很好,可望丰收年景。我一力主张把保留日交给守林人马蒂诺,现在他可以由他儿子代替了。只要德·莫尔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里建造房舍,他就愿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庄。那样一来,我们就只经营葡萄园和树林了;葫芦钟堡四周全打通,计划中的林荫路就可以一直修到希农大道。国王再一回来,我们又可以领取年金了。争论几天,人家就会同意我们女人的见识。这样,雅克的财产就安如磐石了。取得这些成果之后,我再让我们那位先生为玛德莱娜攒钱;而且按照常规,国王也会赐给她一份嫁妆的。我的任务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么样?”她问道。 
我向她解释我所负的使命,并且告诉她,她的锦囊妙计多么管用,多么高明。她料事如神,难道有第二视觉吗? 
“我不是全写在信上了吗?”她说,“只为您一个人时,我才能发挥特异功能。这事我跟我的忏悔师德·拉贝尔热谈过,他把这解释成是神的启示。由于担心孩子的身体,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往往不见了凡尘的事物,而看到另一个领域:倘若望见雅克和玛德莱娜满身光彩,他们的身体就好一段时间;倘若发现他们隐在雾中,他们很快就会病倒。至于您,我不仅望见您始终神采奕奕,而且还听到一种轻柔的声音,它不用话语,而是用精神传导,向我解释您应该怎样做。是什么天数规定,我只有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运用这种奇妙的天赋呢?”说着她陷入沉思,继而又喃喃地说:“难道天主要当他们的父亲吗?” 
“请让我相信,我只对您惟命是从。”我对她说。 
她冲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颠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击,我也不会觉得。 
“国王一返回巴黎,您就离开葫芦钟堡,赶往京城,”她又说,“乞求职位和恩宠是可耻的,不去接受职位和恩宠,同样也是可笑的。要发生大变动。国王需要既有才干、又忠诚可靠的人,您应当赴召。您年纪轻轻就进入宦途,一定会春风得意。做官跟演戏一样,有些职业上的事务不能生而知之,只能靠学习。我父亲就是以德·舒瓦瑟尔公爵①为师。”她沉吟了一下,又说:“想着我点,让我也领略一下,出人头地给一颗心灵带来的乐趣;这颗心灵是完全属于我的。您不是我的儿子吗?” 
①德·舒瓦瑟尔公爵(1719-1785),在路易十五当朝时曾任外交大臣。 
“您的儿子?”我神色怏怏地重复说。 
“只能当我的儿子,”她嘲弄我,又说道,“这在我的心中不是蛮不错的位置吗?” 
晚餐钟响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着我。 
“您长高了。”她边上石阶边对我说。等我们走到门前台阶处,她摇了摇我的胳臂,仿佛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虽然双目低垂,却完全清楚我在凝视她,于是故作愠色,可神态又那样婀娜可爱;她对我说:“好了,瞧瞧我们可爱的山谷好吗?”说着转过身去,在我们头上支起她的白绸阳伞,让雅克靠在她身上,用头向我指点安德尔河、平底船和草场,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时我们一起散步以来,她同苍茫的天际和朦胧起伏的山峦已经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中。现在,她理解了夜莺夜间的叹息,理解了泽畔传来的声声哀鸣。 
晚上八点钟,我目睹了一个我从未见过、深深令我感动的场面;因为以往,她在孩子就寝前去餐室的时候,我总是同德·莫尔索先生下棋。这次钟敲了两下,所有仆役都来了。 
“您是我们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规矩吗?”她边说边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坦荡的戏谑的神态,显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与众不同。 
伯爵跟在后面。主人、孩子、仆役,全体脱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次该玛德莱娜念祷文,可爱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祷,在乡间静溢的氛围中,她那童稚的声调听起来格外清脆,赋予祷文以圣洁的天真,天使的神韵。伯爵夫人右首是玛德莱娜,左首是雅克;在两个孩子的秀发中间,突现出来的是母亲的发辫,再高一层,则是德·莫尔索先生围着一圈银丝的发黄的秃顶;这幅画面的色调向头脑反复传递的思想,可以说正是祈祷的娓娓音调所唤起的意象;不仅如此,夕阳柔和的余辉笼罩着默祷的一家人,还充分显示了他们崇高的统一;满室的红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的人相信,这是天堂之光映照着这些在教会中平等的、不论身份跪着的上帝的忠实奴仆。这个场景因其质朴已很壮观,在我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头脑中,更加显得壮美。仆役们向我们施礼退下,两个孩子向父亲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着一个离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厅。 
“我们在那儿求主保佑您,在这儿却让您下地狱。”他指着双六棋对我说道。 
半小时之后,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厅,将绒绣绸架往我们棋桌靠了靠。 
“这是给您绣的,”她打开绣花底布,说道,“不过,这三个月,活拖下来了。绣完这朵红石竹,刚要绣这朵玫瑰花,我可怜的孩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德·莫尔索先生说,“别提这个了。五一六,国王使臣先生。” 
我睡下之后,敛声屏息,谛听着亨利埃特在她卧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如果说她能保持宁静与纯洁,我却克制不住欲念,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她就不能属于我呢?也许此刻她跟我一样,也受欲念的驱使,在辗转反侧吧?”午夜一时许,我下楼去,蹑手蹑脚走到她的门口,趴下来,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她那孩子般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发冷,才回到房间,重新躺下,安稳地一觉睡到早晨。说不清受什么命数、什么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悬崖的边缘,探测罪恶的深渊,寻求它的深度,领略它的阴冷,然后激动万分地退回来。夜里我在门前度过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却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过的,是我洒过泪水与吻过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躏、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诅咒、忽而受崇拜的贞操。在一些人的眼中,这一时刻过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却能激发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有些玩过命的人对我说过,士卒就是抱着这种热情冲进枪林弹雨中,试试他们能不能幸免于难,看看他们跨在或然性的深渊上,像冉·巴尔①骑在火药桶上吸烟那样,能不能尝到快乐。次日,我去采花,扎了两个花束,伯爵见了啧啧称赞;其实,他看见多美的花束也不会动心;尚瑟内兹②这句话“他在西班牙到处建地牢”,仿佛就是针对他讲的。 
①冉·巴尔(1650—1702),起初是荷兰水手,后来投到路易十四麾下,指挥舰队几次同荷兰舰队、英国舰队作战,屡建奇功。 
②,尚瑟内兹(1760—1749),法国记者,以风趣幽默著称;他与黎瓦洛尔(1753—1801)合办《使徒报》,猛烈攻击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于1794年7月20日被绞死。 

 第四部分


我在葫芦钟堡住了几天,只到弗拉佩斯勒堡去拜访过几次,待的时间很短,不过在那里吃了三顿饭。法国军队进驻图尔城①。德·莫尔索夫人虽然因为看到我而恢复了生气和健康,但还是催我动身,先去沙托鲁,再途经伊苏屯和奥尔良,迅速返回巴黎。我不肯走,她就下命令,说家庭守护神早有指令;我只好依从了。这次我们挥泪而别。她为我担心,我要经受社会的磨练,不是当真要投入人世的漩涡吗?利害关系、狂热情绪和享乐之风,在巴黎汇成一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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