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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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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慈善事业的年轻神甫。他每回到城里,她都要请他到她医院的小教堂里来住几
天。这儿有两间专为过往神职人员准备的客房。当然,能享受这种殊荣的神职人员,
为数并不多。换一句话说,能被德高望重的院长嬷嬷瞧得起的人,即便在神职人员
中,为数也寥若晨星。
小教堂在院后一个不大的高坡上。全由水泥建成。铁栅栏并不能闭锁住它的庄
重和精巧。满院羊脂般白润的玉春棒花,更增添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圣洁肃穆。
林德引苏可进了教堂,立即锁上大门,并把她带到祭坛旁的一个小屋里。这是
执事们为做弥撒更换法衣、休息、候场的地方。四壁立着一圈油棕色的雕花木柜。
一边的窗户,照例地由彩色玻璃镶嵌。窗户下摆放着一张供本堂神甫休息用的软垫
长躺椅和一个四方大机凳。
苏可紧张得浑身发抖,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又止不住地要跟他走。他俩
是当年全五源城考取省国立高中的独一无二的两个学生。同窗三年。他后来去了上
海圣约翰大学,中途退学,又转到神学院进修了两年。在国高时,他几乎是全校所
有女生的崇拜对象。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出色,优雅,从容。他总是用最简洁的明确
的语言对周围的一切进行最令人信服的解释。他什么也不需要。仿佛他生来就只是
为了向周围的人解释他们身边这个世界的。
离开五源城以后,他曾多次给苏可写过信。他觉得他有责任让她复归真平。他
觉得他有这个义务告诫她,灵魂最后的得救和被宽赦,除了我主基督的恩宠,还归
因于自身的补赎,也取决于各人的选择。这种选择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接受主的
恩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这种恩宠。而紧随靡非斯陀坠地狱。
但苏可从来没回过他的信。
‘称为什么不回信?“
在充满着圣香气息的小屋里,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的焦虑、空洞。
‘我为什么要回信?“
“你为什么不回信?”
“我为什么要回信?”苏可愤怒了。
“我希望你今后再别这样了!”他黑起脸叫道。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样
的明白可鉴,件件桩桩不必细说都应得到最充分的理解。他神经质地挥动双手,大
幅度地扭动他那总是灵巧、但近来却越来越显示某种笨拙的身子。他习惯了被所有
人理解接受。他觉得自己是大度的。他能容忍一般人无法容忍的东西。他从不在无
穷尽的锱铢必较中苦熬。他身为无主教的神职人员,也钦羡禅宗的“坐忘”的境界。
在圣约翰大学的哲学教授那儿,他接受了过程便是一切的基本思想。现在他追求的
便是不问后果的永恒。他希望坦白诚实地通信,间或,这样秘密地会面。闻到她的
呼吸,听到她的声音,了解她的思想,抚摸她刚使用过的茶杯。他并不奢望能得到
更多的什么,更多的什么也是不允许的。但自己已经在做的、已经得到的,他希望
“恒值”……
苏可没跟他争辩。她不想争辩。她看到他依然在等着她的回答,眼睛里闪烁着
不可遏止的干热的光,一再重复道:“答应我,以后再别这样了!行吗?”
他也是脆弱的。他终究也需要一种至诚的认同。当他在肉体上无法占有一个女
人的时候,他仍然渴望在精神上占有一个女人。
她怜悯地注视着他。
他突然像软瘫了似的,索索地扶着身旁一个高背软垫椅子,慢慢坐了下去。高
背椅子套着金黄的织锦缎椅罩,四壁高大的玻璃门木柜里,挂着同样金黄的法衣。
假如此时,他不是跌坐下去,而是炽热地冲过来,拉住她的手,赤诚地向她诉
说自己心中全部的渴念,用臂弯拥住她战栗的腰背,绝不让她退缩或迟疑,那么无
论对于她,还是对于他,今后几十年的生活也许不会像后来所发生的那么。
‘假如你的确不想回信,也就不必勉强了。“过了一会儿,他用他受过严格声
乐训练的中音,柔曼地说道。这时,他眼睛里重新漾出博大和宽容。他那极富有魅
力的柔软而多变动的嘴唇,又跟以往一样,在拒绝了一切诱惑以后,又把纯正的”
诱惑“,轻轻发送。他又变得举止得体,充满睿智和豁达。她知道,紧接着,他一
定会用他宽厚的中音,引用《路迦福音》里的某一段话,告诉她,今后该怎么做才
好。但她却不想再听了。她打开教堂的门,把阳光放了进来。
这一年,宋振和进入高年级。学校发给他们每人一顶黑呢帽。像税警戴的那样。
不过帽圈稍小一些,帽檐却更长更漂亮。也允许他们自费购置一件由学校统一缝制
的黑呢大衣,一双黑皮鞋。允许他们出人城里的酒馆。允许他们进入城里各种社交
圈子。甚至鼓励他们进入那种种社交圈子。只在一点上,仍然严加管束禁令如山—
—不许跟任何年龄的女人来往。虽然如此,但只要这些商校的高年级生一出现在街
上,总会吸引、招徐众多的青睐。每年总有一两个高年级生因卷入富商巨室的桃色
事件,而被校方毫不留情地除名。
潇洒的双排扣、大翻领黑呢大衣。硬底牛皮鞋在道台大人巷卵石街面上敲出脆
响。他们中的很多人照着上海滩上绅士的模样,留起了唇胡。他们喝越来越多的酒。
同时也有人不等毕业,便搭乘伊丽莎白号邮船穿越红海那闷热而晴明的氤氲,到地
中海沿岸寻找更时新的生活支点。
振和当然不会向他的“女先生”提出国的要求。但是他身上的许多变化同样在
刺激着她,引起她许多无名的忧虑。那种从未有过的对终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往
往伴随无法排遣的怅们和酸涩。
这一年,太平洋上战事频繁。人心慌乱。商校提前放暑假,遣散学生。‘女先
生“也不无焦虑,直接从五源城派了一辆车,去州府城里接振和。原想,来回的路
程,两天时间,富富有余。没想,到第五天的下晚,才把他盼到。宋振和说,他现
在担任校友联谊会副干事长。家里派车去接他的那几天里,有几位校友绕道香港,
乘船去欧美,在太平洋上失踪,音讯全无。他帮着四出联络,往南京、香港打长途
电话,找轮船公司和有关的使领馆打听人员下落。他说,商校里人早走光了,只剩
个空壳。伙仓都开不出。他们校友会几个于事的,每天只能在煤油炉子上下点烂糊
面充饥。后来连煤油都断档了。他说他的确很想早点回来,实在脱不开身,使她担
心了,自己也觉得很对不起她。但她还是不高兴,想方设法冷淡了他好几天。
她觉得他这一次回来,变化太大。以往,一回到苏家,他总是马上脱掉商校的
制服,换上在苏家学徒时穿的灰布长衫,圆口黑布单鞋,还去原先那个中药店柜台
上做生意。他似乎十分谨慎地向所有知道他底细的人表明,一进苏家门,他就又是
苏家的学徒了,又是苏家忠顺的员工了。而且他还要人相信,他永远会这样的。他
从不炫耀自己商校生的资格。他似乎懂得在苏家人面前,是绝对不能炫耀,也没什
么可炫耀的。但这一次,却不同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回来的第二天第三天,
还穿着商校的那套黑制服。老在整理一只过去从未见他用过的书箱。老在写信。老
往邮政局跑。也去药店柜台做生意,但去了以后,第一件事总是先找当天的报纸。
一个人间坐在账房间外头的小过道里,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个遍。老在打听一些船
期消息。外头也老有人给他寄信来。只要信一到,他会马上撂下手里所有的事,急
着去拆信。
他说有几位已做了华侨富商的老校友看中了他,愿意出资帮助他到国外留学,
或者到他们在海外办的企业里做事。还有几个老校友在美属领地东萨摩亚岛的帕果
——帕果市,办了个同乡会,还缺一个人常年驻会管事。那里有金色的沙滩。常绿
的棕搁和椰子。剑麻。菠萝。都不稀罕。同乡会有一幢白色的小楼。暂时还是租别
人的。暂时只租了它的车库和地下室的四间房。房东全家在美日宣战前就跑回美国
去了,把整幢楼都托给同乡会的人看管。还留给他们一辆一九三零年出产的蓝鸟牌
轿车。
宋振和进入高年级以后,商校里大多数老师和同学都不得不改变了对待他的态
度。他们逐渐看到他在智能和精神素质上所具备的实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终
于摸清,这个被大家叫做“黑担儿”的年轻人,虽然聪明能干,但没有丝毫想去妨
碍别人、伤害别人的念头。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仍顽强地束缚着他。他似乎只想做
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只希望别人能充分地信任他使用他,给他做事的机会。他只想
把别人托付的事,一件一件地做成功。他周围的人,终于明白,他是他们同类中为
数极少的那种既可以信任使用、又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的人。
宋振和也这样看待自己。
有一天,苏可对振和说,上堂河斜街那边的诊所太忙,诊所里的那个小护士请
假回去生孩子了,‘你搬那儿长住,帮我做做下手吧。“
“我这个只会打打算盘,抓抓草药的人,到你那西医门诊所去帮得了什么忙?”
宋振和一面收拾铺盖,一面笑着问道。这一年,在“女先生”面前,他不再是只低
头等着她询查,也敢抬起头大胆打量她,端详她那过去总让自己觉得模糊绰约的身
形,还敢笑着向她反问。
“那边也有账要算。再说,端端器械盘、递个碘酒瓶什么的,你总还能学得会
吧?我记得还没人说你笨到那种程度!”她笑着回答。这两天,她不再冷淡他,又
跟从前似的,对他多方关照。但过去的那种“关照”,实质上近似管束,甚至更像
严母对宠儿的管束。现在,这“关照”里,似乎添进了许多体贴、爱护。
他觉察到了。心里一阵阵异样的激奋。
即便在这些方面,他也一点不笨。
他愿意跟她去上堂河斜街。在那小小的诊所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一年多,在
商校里,他常常想起她。在以往,他像感激一个师长。大姐姐似的感激、敬佩她。
但这一向,他常常会这样惊喜地想,她真的会是我将来的内室?她的清俊潇洒富有
男子气质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同寝室的那些家伙,总是挑逗他,逼
迫他讲跟他这位“女相公”的罗曼史。当然,他跟她从没有过一点“罗曼”,他总
只是从命,听命。同寝室的那些家伙跟他吵过闹过,纷纷呼呼睡去以后,留给他的
却常常是辗转难眠。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他的这位“女相公”,把过去记忆中
关于她的那些“断片”“零部件”,艰难而又饶有兴味地连接成一个“整体”。她
终于在他的记忆中,渐渐变得可以“触摸”,他终于能听到她的喘息。他终于发现,
她一颦一笑之间同样具有女子的微妙,甚至想到她那男式长衫下竟然也有同样隆凸
的胸部……以至于有几次,他敢去想象有一天把她搂到怀里,躺到床上的种种情景。
这使他不敢再往下想,使他久久地喘不过气。这也使他越发地用功读书。为了将来
有一天,能有资格跟她匹配。
当然,每每想起他这位风度翩翩的“女先生”,他仍不自禁地会生出一种莫名
的自卑,这又使他时时地畏怯。
上堂河斜街是一条青石板铺的老街。单开间的门面里总是散发着霉烂的木屑味
和陈旧的油烟气。幽暗潮湿的过道,也总有一些猫一般大的老鼠在巡视领地。局促
的楼梯板被脚底经年累月地踏出凹幽。床帏子和墙纸上,除了褪色褪到一片混沌,
那攒花图案的底色上更多的是历史累加的臭虫血迹。一摊摊变得厚重、棕黑。只有
苏可开的这一间诊室,门面全用寰球牌白油漆刷过,反而显得扎眼。墙壁也常用石
灰水消毒。门后的筒道里,放着两条长板凳,这就是候诊的场所。因为不收费,诊
室里常年只雇请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护士帮忙。后来苏可的妹妹苏丛也常喜欢来帮姐
姐做这善举。苏丛喜欢这一身白净的护士服,特别喜欢那顶白色的护士帽。它像修
女们戴的帽子。苏丛喜欢它的文静、别致。有时放了学,大姐又不在,苏丛一个人
在诊室里,也会穿戴了它们,关起门,来回在简道里走动,看天井上边那一小方被
四周陈旧低矮的房檐限死的天空,看天井里那一缸发黄的雨水。天井里还养着几盆
从来没开过花的菊花,总是那么一副瘦瘦高高、矜持莫测而又病病歪歪的模样。
苏可让振和把行李铺盖放到紧靠天井的东厢房里,歇着;她自己到前边诊室里
去照顾那些早就等候在长条板凳上的病人了。
那天下雨,苏可就没回老宅。到晚边响,镇里三味鲜菜馆的跑堂撑着棕红色油
纸伞,脚蹬油壳高展钉鞋,手提黄竹篱双屉笼,送来四碗四碟一汤的一桌子菜。显
然是苏可事先订好的。那天的大气即便不那么闷热,到最后没捂出那么样一场黄暴
雨,苏可也没打算回老宅。跑堂的按苏可的吩咐,去堂屋的八仙桌上,上齐了菜,
烫热了酒,摆好两副餐具,拿随身带着的布巾擦净桌子,顺手又把桌里档和凳面抹
一个过,问清什么时间来收家伙,便知趣地带上门走了,把满院的清静和雨的滴答,
留给了这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
苏可陪振和喝。振和的酒量不敌苏可。苏可允许振和慢慢抿。苏可对他讲自己
一个人留在这憋屈的五源城里的全部寂寞。她解开领扣,除掉长衫。她说她头晕了。
这时,雨哗哗地封了门。漏了天。满世界的确只剩了他跟她两个人。她让他扶她去
西厢房躺下。那原本是她的一间卧室。他从没觉得她身子有这般酥软温热,半边身
子依偎在他臂弯里,他竟一点没觉着沉重。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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