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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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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他又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队列里了。他真服了自个儿,不管干啥,到最后,还是
当兵最自在。你他娘的,恐怕活到九十九,也还只配扛枪打仗正步走。没出息的货。
他笑着骂自己。心里还是感到舒服。他小心谨慎。矿上给他开的人伍证明,说他直
到参军前,干的只是农夫渔夫脚夫,只会使用炸药只会做腌鱼桶只会钉马掌。他装
得什么也不会,糊里糊涂连向右转向左转都闹不清。他“慢慢学”。他要让这支军
队里的“同志”看到,他决心当一个出色的军人。他最怕遇见那些刚从旧军队里解
放过来的“同志”。他怕他们一下就觉出他身上他心底已有的军人习气。他知道这
是很难掩饰的。十个人一起吃饭,一声口令说“开动”,他们同时去抓饭碗,你就
能看出谁当过兵,谁纯粹是个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开头几个月里,他真是连睡觉
时,都睁着眼睛,怕露了马脚。想到拼死拼活跟洋鬼子于仗,打完这些仗,回到国
内,别人再不会跟自己计较,在老满堡联队所经历过的那旧日的一切了吧!他好好
于。调到军急救站。背伤员。漂洗消毒绷带。挖坑掩埋带枪洞的内衣和截断的四肢。
整理烈士的遗体。他终于习惯了这支军队。它不许军官打当兵的耳光。指挥官和士
兵穿一样的制服,他觉得可笑。他用沙哑的低音,悄悄安慰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
子或全部视力而无法镇静下来的年轻人。他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使劲地咬住他
的手指头。手指头出血,他们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隐隐地埋怨过停战来得那么快。
他曾盼着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队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他将只能带
着“急救站男护理员”的身份回国。他有些懊丧。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后不管到什
么时候,他都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宽恕这场战争的事情。
那天军急救站奉命转移。停战谈判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有些仗还打得
异常激烈凶猛。有些部队的任务就比较稀松。急救站所在的部队,有一度稀松。转
移中,失去跟军部的联系,被突然包抄过来的洋鬼子包围,死伤大半。那会儿,他
没受伤,没昏迷。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弹袋里还有一颗揭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他
看到几个年轻的美国兵,黄头发蓝眼睛,或者红头发蓝眼睛,顺着他们在的这条战
壕搜索过来。他赶紧猫下了腰。他很清楚一个出色的军人,此刻,应该怎么干。他
的确也上起了刺刀。他准备转过身,冲上去,他端起了枪。但这会儿,他想起了儿
子。他太有经验了。他很清楚,在眼前这种态势下,自己一个转身,一个突刺,将
意味什么。用一根老式的步枪去对付四五校美式冲锋枪,结局无须推算。他忽然问
自己:死不死?就这会儿死?可是儿子呢?大来娘……没来得及往下想,他好像听
到火辣辣一串子弹飞行的声音和几个同时吼出的生硬的汉话:“缴枪!”他只觉得
自己痉挛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本能地贴紧土壁,枪便从手中滑脱……也许什么
也没发生。没有痉挛,没有举起双手。但后来,交换战俘。从对方战俘营回来一位
急救站的大夫,指证,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着‘别打……别打……
“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
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
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
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
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经
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根抽
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
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
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弄点吃吃。想开点。”他知
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
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荡,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荡口。他没别的想法。他
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
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
苇荡。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
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
埋怨那些疏远他的人。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谅的。自己早该
死去。能死回到大来娘身边,他不悔。只是觉得不能再为这个家尽力,为儿子尽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废人。他下定决心去死。第二天,家里的人循着那
条黑黑的血迹,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苇荡里,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浓的血
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脚油料粘附在草叶苇根上。
他没死成,偏偏又活了过来。血不流。新肉芽包裹住了骨头碴。知道饿。饿得
狠。每顿都能喝下去半锅拌了威猪油的苞谷糊糊。特别叫人发愣的是,几十年都没
长起来的个头。那几个月里,一天一个样地往上抽。就像那苞谷苗,旱过了劲儿,
卯然吃着头遍水,嘎巴嘎巴抖开了骨节,摇摇晃晃,毗毗咧咧,翻动那长条鱼似的
叶片,往起蹿拱。头半年里,每个月必须到区公安助理员那儿报告自己的踪迹和思
想状况。他常常到大苇荡去等那几朵黑云战战栗栗出现。他等那声音。他需要那黑
云,需要那声音。他拄着双拐来回在村里走动。他不愿躲起来。他要让全村的人都
看到肖天放是丢了一条腿,才活着回来的。他不想去解释,他只想让他们看到,他
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小瞧自己。他见天在村子里
走。足有半年,他没干活。默不作声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养活。等把伤养好,他心
里便琢磨妥了一个周全的计划。他把弟妹们陆续地全打发到外边去。能参军的参军,
愿当差的当差。他们问他,谁养活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七弟天一还不到参军年龄,
还在老满堡上着学。他说,当然我来养。他们说,你赶走了我们现成的十条腿,只
留你一条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盘?他说,你们别多问,要把我当大哥,就听我
的。在外头好好干,拼命干,少说话,多干活儿。不要惦记这个家。我过去两条腿
时,养活过全家。现在靠一条腿,同样能养活剩下的两老三少。我只求你们在外头
好好干,在往后的几年里忘记这个哈捷拉吉里村!这就算你们成全了肖家!
他们走了。他给自己装了条木头腿。自己拿蒙古标做了个假腿,拿皮条绑在残
肢的肢端。假腿只不过是一段圆木。圆木下安了一小段直径不会比墨水瓶大多少的
金属棍触地。这样耐磨损。他开始丢掉拐杖,到生产队挣工分。一开始,队里只按
半劳力给他计工。他不做声。但从那以后,不管于什么活,他都摽住队里最强壮的
那几个家伙。他们干啥,他干啥。他们干多少,他也干多少。队里不让他干,他也
这么去干。不给工分,他也要摽住那几个家伙。无论是上山砍树,下湖拉网,放水
和泥打土坯,清渠挖淤筛沙石……一天天残肢的肢端被假腿磨得鲜血淋漓,一天天
他的后腰椎间盘突出,渐渐再挺不直脊背。一天天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能听见他身
体里骨头跟骨头摩擦碰击的声音,一天天他闭紧了嘴,不跟会计记工员王八羔子队
长论一日之长短……最后他拿到了整劳力工分。晚上,他揣着工分本,到会计家,
说,把前一段的工分都给我补记上。会计说,这得找记工员。记工员说,这得找队
长,队长说,这得找书记。他把记工员队长书记会计全找到一个大屋里,把工分本
摊在他们面前。他解开木腿,露出淌血的肢端。他还把全村那几个最强壮的劳力也
一起叫来。队长说:“肖家二弟在县委党校当了炊事班长吧?书记说,县妇联昨天
还表扬了他大妹。记工员说,他家老三上个月在区政府还只是烧烧茶水喂喂猪的,
听说从这个月起,当了区长指导员的内勤公务员,管理文件收发了。会计说,我前
些日子到省城拔牙,住在县供销社驻省办事处里,听说肖家老四在办事处转运站里
做了个管库的。腰里别着老大不小一串铜钥匙。那就给他们家老大把这点工分都补
上吧。算盘响多大一会儿,他肢端的血就淌多大一会儿。算盘不响了。肢端也不淌
血了。
到成立公社那一会儿,他突然把在外的弟弟妹妹全招了回来——除过七弟天一。
他那时刚参军不久。
小小的哈捷拉吉里村,本没有什么人在外头混事。现在肖家一家便集中了四五
个从外头回来的“公家人”,这自然使肖家身价百倍。恰如肖天放几年前暗中所算
计的那样,阿伦古湖畔的“天平”又一次向他肖家倾斜了。哈捷拉吉里村成立大队。
大队部有了肖家的人。后来又扩组成四个大队,四个大队的大队部里都加进了肖家
的人。四个大队归归拢,升格儿为“镇”。镇党委副书记一职,看好落在了从部队
复员回来不久的肖家老七肖天一肩上。
哦,不能说是“看好”,更不能说是“碰巧”。一切的一切,都是肖天放多少
年前,从朝鲜回来后那些个无法人眠的夜晚,苦苦盘算,一点一滴计划下的。
而他自己,却依然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干粗活儿的”。筹备成立哈捷拉
吉里镇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请县政府几位秘书长吃过饭,送他们去新盖的招待
所住下后,在哈捷拉吉里镇一大队当支部书记的大弟天观,在二大队当妇女队长的
大妹天桂,在三大队当会计的二弟天德,在四大队当副大队长的三弟天灵,在公社
拖拉机站当站长的二妹天芳,在供销社当营业部主任的三妹天芝,还有已被提名内
定为镇党委副书记的老幺七弟天一,一起郑重其事地来找大哥天放。他们说:“大
哥,也给你安排个位置吧。你这我们辛苦这么多年,你也得叫我们安心得下。”他
牙疼似的哼了哼,摇摇头。眼眶湿了好大一会儿,叹口气道:“有你们这句话就够
了。大哥是犯过错误的人……”天一说:“在咱们的哈捷拉吉里,你还说这干吗?!”
天放垂下头,咬着牙,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跟自己好一阵搏斗,最后还是说:“不
用了……只求你们上进,别忘了侄儿大来就行。”天一说:“说啥忘不忘记?我们
敢忘了我们那位老侄儿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虽然笑得不免有些沉重。
肖天放在哈捷拉吉里虽然什么也不是,全镇却再没第二个人像他那样受到敬重。
他的脊背重新挺直了。腰椎间盘也不那么突出了。他的骨头和骨头之间照样有种种
磨击。但哈捷拉吉里镇人听到的,更多的是他那条木头假腿顶端那个金属小柱头,
在镇街碎石子路上、格登格登自信的稳当有力快速的敲击声。他几乎不再去干活儿。
从前,只有在要装那么一会儿腔,作那么一下势的时候,才掂上手的手杖,现在可
是时刻地不离手了。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担心再有人会说他“装腔作势”了,或者
说,他已经必须在更多时间里都做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才行。当然,他依然
少不了跟各种各样的人说他那句老话:”多多帮忙。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犯过
错误的人。……“
现在盘算的,就是儿子的前程。大来娘,我要送儿子走出哈捷拉吉里,让他做
完我肖天放从小就想做而一直也没能做成的那个梦,然后心甘情愿地到大苇荡去跟
你会面。多少年,多少天,我肖天放忍气吞声所干下的这一切,所打点下的这份根
基,全是为了他,我和你的儿子。我再没别的指望了。我没忘记你向大苇荡里跑去
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的是我,口口声声还喊着我们的儿子。我会安排妥他的一生的。
大来娘,你就放宽了这个心吧……
星期六下午,学校分副食品。有时是土豆。有时是包包菜。有时半斤豆腐。有
时两条腌臭了的巴鱼。学生都放走了。教员们。家属们掂着各式各样的器具,在大
食堂门口排队。苏丛不要。泅洋叮嘱他,你也得去要一点,别让其他教员觉得你这
个县领导的家属特殊,家里有特供。你拿回来不想吃,送人也可以嘛。但苏丛还是
不想要。她不忍心挤在大队伍里,跟那些再无其他副食来源的教员们,去争那一点
点配给。她和泅洋总比他们好得多。姐夫宋振和还经常从独立团给他俩捎一点市场
上难以见到的腊肉、腊肠和老牌的固本肥皂,黑头火柴。这就足够他俩吃用的了。
况且县委大院里,也总在分东西。商店的货架上东西虽然稀少,但各种各样的大院
里却总在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是苏丛来到阿达克库都克以后,觉得它和五源古城
非常大的一点不同。(现在的五源城,许多东西也都不从商店里走,而拿到各种各
样的大院里去分了。)看着在一个个大院里热热闹闹吵吵嚷嚷排起的长队,再对比
街面上的冷清,她总觉得这件事简直是太有趣了。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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