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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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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大院里去分了。)看着在一个个大院里热热闹闹吵吵嚷嚷排起的长队,再对比
街面上的冷清,她总觉得这件事简直是太有趣了。但她还是不想去排队。
校长说,你替我去接待个来访者。我得去排队。从过完“五一”,就再没分过
鱼了。鱼不能不吃。
这个来访者就是肖天放。他让十二辆满载的马车,一字排开,停在校门外,独
自来找校长。虽然还只是九月初,哈捷拉吉里镇的人出远门,习惯带皮大衣。一路
的暴土和中午太阳的灼烤,皮大衣的肮脏臃肿,嘴唇上的焦疤,木腿的狰狞,手背
上的黑垢,以及四五天、四五个月,或者四五年都没认真洗刷过一次的身子头发上
散发的体臭。莫合烟和羊油和生蒜。所有这一切,都使苏丛不敢走近去说话。但那
个小老头(她看肖天放,一定有五六十岁了),却偏好凑近来搭讪。她只得竭力遏
制住泛自心底的战栗,退到一边,让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办公桌隔开他和她,使他不
能凑得太近。
‘你是……校长?“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毫不掩饰自己对面前这个干净清秀而
又拘谨的女教员的怀疑。他不相信她会是校长。难道校长这角色,是谁都能当的?
喷!!
“我不是。”苏丛一边说着一边去开窗。
“我找校长。”
“校长委派我来接待你。”
“对不起。还是请你去请校长。”
“校长很忙……”
“不就分那点臭鱼吗?”他又牙疼似的哼了哼,鄙视似的朝窗外大食堂门口那
一大溜子人,歪了歪他那大得出奇的脑袋。他这口气、神情,一下激恼了不大容易
被激恼的苏丛。到索伯县这一段时日,她见过不少眼前这样的小老头、半老头。他
们大多在基层单位当个头头。都是在一方土地上,说话绝对算数的角色。成天只有
人求他;给人分配,谁可以过好日子,谁必须过坏日子,谁将就着过不好不坏的凑
合日子。从来没人敢当面说他们一个“不”字。日子一长,就惯出了他们这毛病。
哼哼卿卿,满不在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天下人生来就得听他的。为
啥?!喷!!
‘你要愿意对我说,咱们就快说。如果你一定要等校长,那只能很抱歉,请你
下周一来。周末放假。明天法定休息日。“苏丛斩钉截铁,把身子挺得笔直。
“……”肖天放略略一愣。想不到这小女子还真较上劲儿了。他喜欢这样的女
子。校长能派这样的人来接待他,他甚至都有些喜欢那位尚未见面的校长了。
“给口水喝喝。行吗?”他开始寻机缓和突然紧张起来的局势。狡黠地眯起眼,
正经打量苏丛。同样也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兴趣。这些天,上火,眼角有点糜烂发
红,常有分泌物黏结。内衣口袋里便老揣着一小管眼药水。每每得闲,就掏出它来,
往眼睑缝里挤。一天总要点它七八回。
当然肖天放最后还是找到了校长。校长开始不肯收肖天放儿子。肖天放就让人
把十二辆大车赶进校园。校长还是犹豫。肖天放说,我能保证你全校一年四季烧柴
取暖。校长心动了。肖天放瞟了一眼校长手里那两条可怜巴巴的臭鱼,说:“这种
东西在我们那儿,喂狗都不吃,嫌它成。”校长苦笑笑:“不能这么比……”肖天
放觉得最后的时机已临近,忙大声说:“除了柴火,我一年给你们再供两吨最好的
腌鱼。哈捷拉吉里腌鱼。嗯?土豆白菜什么的,你要多少我供多少。嗯?”他见那
位校长还在犹豫,便耐不住地拍着桌子,逼近校长,大嚷道:“我不就是求你开个
恩,给我儿子一个上学的机会吗?你要挤不出这多余的课桌椅,我自备课桌椅。你
教室里没空余的地方搁我儿子的课桌椅,就让他在窗外坐着。你学生宿舍里没多余
的床位,我给儿子租旅馆。校长,你还要我这做爹的咋个样!你还有啥不肯的嘛!
你连那样的臭鱼都要了,我那两吨哈捷拉吉里腌鱼,你不要?我再给你两条,你让
那位女教员记下来。我给盖章画押,官司打到哪儿,我都认账。第一,我说给的那
些东西,哪一天给不上了,你开除我儿子。第二,我儿子准能学好功课。哪一天学
不好,胡捣乱,惹你生气,你开除他。哈捷拉吉里镇的肖天放犯过不老少错误,可
有一条,你去打听,说话算话!”
这是苏丛头一回听到“肖天放”这三个字,也是她头一回听说“哈捷拉吉里镇”。
没等肖天放嚷够,校长觉得还是赶快答应他为好。两吨鱼固然不能不要,但最
怕的还是,这小老头嚷到最后,一定还会上房掀屋顶。这几间办公室的屋顶有十好
几年没翻修了。还真经不住他去一掀一抖落哩!校长估计,那两吨鱼,肯定能比那
修房款来得快。在这里起作用的是经验,“老奸巨猾”的经验。但有一点,他不怀
疑,修房款早晚是要拨下来的。
城关第二照相馆门关蹲着一匹黑狗。云缝里显出太阳。其他地方便游离出两块
不大不小的蓝天。傍晚的阳光就得以很黄很浓地照住半边街厢,至于另外半边,却
依然阴沉。肖天放到照相馆去找老朋友石连德。替儿子找寄宿的地方。“租旅馆”?
说得轻巧。谁恁阔绰?再说,有钱也不那么花!
那年,他们给石连德判了三年刑。以防万一。一年半后,四处查证、核实,没
有发现他参与什么阴谋的迹象。真正策划参与阴谋的人是有的。但不是石连德。至
少还没发现。倒是查出他在任伪职期间,常去县稽查主任家修钟表。后来十二年没
生养的稽查主任太太奇迹般得了胎气,居然开始生养。当时县政府那长长短短的走
廊里,就飞短流长地产生许多关于他和那位太太的议论。但议论毕竟只是议论,作
不了证。即便查实了,他勾搭的也只是一位伪稽查主任的太太,犯不着今天再用革
命的名义来惩治。经过反复研究,他被免去余剩的一年半刑期。不能再当教员了,
就到县城开照相馆。公私合营后,他留在照相馆里当摄影师。住在照相馆里。这照
相馆,临街有两间铺面房,后院里还有个小楼。正宽两间,上下两层,走廊和门都
冲着院子的那种老式楼。足够让大来住的。
石连德说:“儿子搁我这儿。我还兼做家庭辅导员。保你儿子门门功课得优。”
肖天放说:“那我该咋样谢你!”
石连德说:“你把儿子交给我,我就得谢你。”
肖天放说:“那可真便宜了我。”
石连德高兴地说:“也便宜了我。”
肖天放就再没跟石连德客套下去。石连德从出监狱后,一直自己单过,再没娶
一个放在自己身边。在镇上找了个相好的,在长桥那头开小酒馆,也忙着一摊儿。
他俩谁也过不到谁店里去。谁又离不开谁。常常是下了班,关了店门,互相再走动
走动。她那儿,也是自己单过,在店后头的小厢房里支一张单人铺,不缺冷清。石
连德一直很喜欢大来。这跟他很早就认识大来娘,也喜欢过大来娘,但始终没跟大
来娘好上,兴许有点关系。石连德至今还记得,大来娘常给那些去她那儿坐坐的客
人,沏一种清茶。每杯清茶里浸一个翠绿翠绿的橄榄果。北方佬都嚼不惯那又酸又
涩的青果。他们皱眉头时,她就捂嘴笑。她从来不赶走任何一个想亲近她的人,但
从来也没让他们真正地亲近过。除了肖天放。
肖天放喜欢听石连德讲大来娘。
石连德也喜欢听肖天放回忆大来娘。
那天,石连德说:“走,这么多年,我都没叫你见见我那位相好的。今天叫你
见见。不过老弟见了,可别耻笑。她当然了,石连德还死死揪住肖天放的袖管,望
着那即将消失在对岸不及大来他娘。”
肖天放说:“世界上不就一个大来娘吗?”
石连德说:“不过,我那个……一双手还经得住人细看。”
肖天放说:“鬼!谁看女人往她手上使劲?!”
石连德说:“不管咋着吧,当面你多少得替我夸她几句。让她高兴高兴。女人
嘛,都爱听个软话。”
肖天放哈哈笑道:“男人就不爱听软话?喷!走你的吧!还叨叨个啥嘛!”
走过军分区被服厂,厂区里常年不断地飘浮出棉絮的纤维尘粒,厂区外居家的
屋顶和路两边的树木,全蒙上了灰白的一层。再往前,县看守所青砖大院的高院墙,
就挨住了河边。河不小。一年四季浑黄。常有大树连根飘来。但流出三五里去,出
县城不太远,水渐少,尔后突然见少。空晾起一大片灰白的河滩,堆满大大小小的
卵石。还有半间屋那么大的青石块,磨秃了棱角,悠然自得而又寂寞百代地侧起接
近清澈的小涧。清倒是清了,水也少得很了。
河对岸,有县城的另一半。老城区那一片,都在对岸。河宽,桥就长。这是一
条完全用圆木方木木板堆垒钉筑成的公路桥。桥桩上涂着很稠的一层焦油。桥面上
厚厚地铺着一层细沙或煤碴。那小酒馆就坐落在看守所斜对门,桥的这一头。这时,
一辆特制的马车带着轰轰的巨响,飞快地从他俩身边一擦而过,奔桥那边去。亏得
老石耳朵好使,老远就听见了那蹄子和轮子的动静,一把把天放拽到了路边。要不,
只想着向那小酒馆里找那双经得住细看的手、又习惯横着身子过马路的瘸鬼肖天放,
真要让那疯了似的四匹马撞倒了,踩烂了,拖碎了。
“不要命了……这些年轻嘎娃……。”马车过去好一会儿,石连德对老城区狭
窄弯曲的小街筒里的马车嘀咕了一句。
肖天放没应声,只是盯着那辆很熟悉的马车不放;好大一会儿,看准了马车的
去向后,匆匆说了句:“你先去占个位子……”便挪动他那条木头假腿,急急向桥
那边走去。
耳朵被炮火震聋过,但眼睛却鹰一般好使的天放,在马车风驰电掣般从他身边
掠过的那一刹那,只回头瞟瞥了一眼,就认出,在车上坐着的,正是他女儿玉娟和
他七弟肖大一。
马车急速深人老城区,拐进紧邻几家煤场制砖厂修造厂和粉条厂的窄街筒,天
一觉得,再没人能瞧见他们了,这才放慢了车速。刚才过桥的那一瞬间,真把他吓
呆了。他知道大哥带大来也到索伯县来了。但一个十二辆马车的车队,怎么着,也
走不了那么快。他带玉娟走的是近路,他满以为,找到大夫,替玉娟了结那件揪心
的事,再往回走时,大哥他们也还不一定到得了县城边上。但偏偏在桥头遇见了。
他只得把玉娟往车厢肚里一推,撩起马鞭,狠狠在辕马和梢子马耳朵根上,来回捎
出一连串尖脆的鞭花,自己也忙勾下肩背,埋下头,一路狂浪地冲撞过桥。但愿灰
暗的暮色和瞬间的猝不及防,能使大哥没能看清了他。
玉娟不知道刚才那一会儿,么叔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凶狠。而这一会儿,却又
铁青着脸,只顾匆忙钻弯曲的街筒,好像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赶紧深埋起来似的。
她不敢问,也不想问。也许已经到了天边,也许正在走向尽头。她只愿幺叔别
再对她那么凶。
街区在冥冥的暮色中,呈现出应有的陈旧拥挤和参差的斑驳。它又不断往下倾
斜,能看清前方街区房顶的起伏,各种院落中树群和衣物的杂色。自行车的扭动。
收音机天线杆儿的歪斜高耸。木板小阳台上的花盆。后院的厕所。猫追狗。揪片子
不搁高汤。
“下车了……”么叔终于开口了。他伸手搀扶玉娟。脸色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她想问,刚才究竟出啥事了。但现在再问,又有啥用呢?她没接么叔伸过来的手,
她不想在街面上让人瞧见她跟么叔这么亲近。她自己扶着车厢板,挪动坐麻了的双
腿,把孕期反应十分强烈的身子,一点点移下车来。
这边已近城关的市梢。面前是公社卫生所,还是城关大队的卫生所,已无须弄
清。总之,卫生所的人早已下班,空剩一个院子和几棵白蜡蜡的械树。鞋片儿撂到
屋顶上。走廊尽头才有盏灯。那位外科助理果然依的,在他屋里等着他俩。十天前,
天一独自来找过这家伙。这家伙精明得像一匹恰逢盛期的公狸猫。天一犹犹豫豫地
刚磕巴出两句,他就马上明白,到底是咋回子事了。他先古怪地瞟瞥了一下肖天一,
尔后皱起眉头说:“未婚女子……是未婚女子吧?未婚女子做这号手术,可得办不
少手续……到所长办公室去申请了吗?”一边说,一边折腾他屋里那个黑句句的火
炉。他身后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空鸟笼。一个双开门玻璃柜。广口大肚子标
本瓶。被福尔马林浸泡起的粉红的灰褐的可怖的怪胎。天一忙给他递去一个不算厚
也不算薄的纸包。这精明的家伙,不用打开纸包,只用捏惯手术刀的手指,轻轻捏
捏纸包,大概齐就能确定里头包的是粮票、布票还是钱票,或者每样都有一点,各
有多少。他把纸包扔进一个中等大小的鸟笼,拉下蓝布笼套,把鸟笼遮得严严实实。
天一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鸟笼有已被罩起和待被罩起之分。纸包被扔进中等大小的
鸟笼,无非告诉对方,你这点出手,不算多,也不算少,马马虎虎还将就得过去。
尔后,这家伙随手从一个黑粗陶罐里抓起一把盐和碎铁骨木,往炉子里一扔,炉子
里立即爆出一声棕黄的闷响。天一不明白他这一手,究竟又表示什么。他只知那纸
包里包着自己六个月的工资。
那家伙把天一推出门去,带玉娟进了手术室。他不正眼看玉娟,总是趁玉娟不
备时,狠狠地瞅她一眼,又赶紧掉开视线。玉娟怕他。当他的手故意触摸她的腿杆
时,她几乎要昏厥了。
玉娟出手术室,天已全黑。那家伙一边锁手术室的门,一边对天一说:“明天
再来。还是这时间。来早了你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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