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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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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娟出手术室,天已全黑。那家伙一边锁手术室的门,一边对天一说:“明天
再来。还是这时间。来早了你自找麻烦。来晚了,我也不恭候。回见。”说着,提
起两个被蓝布套罩严实了的鸟笼,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棵大白菜,回家去了。
“走吧……”天一去搀扶玉娟。他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为他遭了罪的玉娟。
玉娟不动弹。低着头,倚在近门框的墙边,索索地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小
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吗……”天一嘴发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来,身边的挎包里
还预备了几个生鸡蛋、四两红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请教,听说一出手
术室,就得给女人喝两个生鸡蛋。在蛋壳上,一头凿一个小洞眼,尔后叫女人仰起
脖子,稀里哗啦地吸。再用烫烫的水胞一碗排叉,撒进两把红糖,再拿个大碗,扣
住,严严地炯一会儿,趁热用筷子挑来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着,等汗自己
干了,给女人裹上块头巾,再上路。但这会儿工夫,他全记不起来了。
玉娟只是龟缩着。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拧过身去,哭了。
原来,刚才那家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没给玉娟做那手术。只是用镊子夹
着酒精棉替玉娟细细地擦。他说高压蒸煮过的手术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术今天
还做不成。今天只能给你消消毒。天一马上找到那家伙的家。家里也挂满了鸟笼。
天—一声不吭先踩扁了两只用蓝布套遮严实的鸟笼,尔后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说,
把他拖进大杂院一旁僻静的夹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队当过五年侦察兵。这一手,小
菜一碟。
“你这是干啥哩?”那家伙觉得手腕已接近骨折,疼得想嚷。但肖天一不许他
嚷。
“去替我侄女把手术做了。明天你爱擦谁擦谁去!我侄女明天没工夫再来伺候
你。还不许你在我侄女身上出半点差错,留半点病根儿,跟我玩这哩格儿隆,我叫
你全家好瞧!”天一松手,那家伙倒退十八步。
这一回,肖天—一直在手术台边上监督着。但他一直没敢往亮处看。听着玉娟
一声声的挣扎,哀求:“幺叔……幺叔……你出去……出去……”他渐愧地悔恨不
已地闭上了眼。后来,他抱起玉娟,向卫生所大黑门走去。苍白的玉娟挺沉,也挺
轻。
……马车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砾。板土、碱蒿、猪灯笼草组合的漫坡,托起远
去的大路。天一把车棚后门脸上的布帘子卷起一点,让玉娟远远地看一眼索伯县县
城里的灯火。长这么大,她真还没来过县城。大来到县中上学,她跟在马车后头,
送了好远好远。从来没人问过她一声,是不是也想进县中。城区里的灯光白明明闪
烁。苹果花……苹果花开几月白?她突然觉得心酸。小肚子里又一阵阵隐疼。
“我要死了……”她轻轻地对幺叔说。泪珠无声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后。他
们必须在固集海子那一片干涸了三百万年的卵石滩上露宿。卸罢套,让加了脚绊的
马们,在一旁安详地嚼它们的晚餐。除了干草,还有一道主莱——干豆。他俩便并
排躺在大车排子上,盖着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垫起暄软的干草和皮褥子。听远处,
寒气冻裂了老树。那一声声的喘息,仿佛汪得儿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没吱声,他替玉娟掖紧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头,让自己尖削的鼻
尖,正对着弯拱起的苍穹。他不知道该恨谁,责怪谁。也许该恨那年不该得罪了团
司令部的那位军务股长。政治处的干部股长。后勤部的膳食股长。他本可以留下。
他已提了干,当了连长。他还年轻,满可以再在部队里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拟的转
业名单里并没有他。只是到了最后一分钟……也许该恨自己不该听了大哥的话,去
争哈捷拉吉里镇党委的这把交椅。县安置办原意是要让他去新开的那个矿上去当矿
长。或副矿长。但总有一天会让他当矿长或局长。他不想干。他想去县剧团。他羡
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变幻的灯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几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不喜
欢去左右别人,摆布别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鲜沾上的那一档子事,绝不会把镇党
委这差使推到他头上。大哥会自己干的。现在只有这个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
哥早想妥了的。年轻,有文化,当过兵,又是个连长。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这
老七最聪明,见识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厌烦那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厌烦看着别人的脸色
说话行事。厌烦心里有七分,脸上只能表三分,嘴里更只能说半分,或者什么都不
说,最好。他厌烦对谁都点头。只说些于瘪的原则的话。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
见血见响见火星。他厌烦干涉别人。他不懂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各奔一摊——只要他
不伤害别人,不欺骗别人,不侵占别人。
假如他不厌烦这一些,他就不会觉得哈捷拉吉里寂寞,不会觉得镇公所里的白
天黑夜太长太长,不会觉得土路旁的木栅栏太老太歪,他也就不会总去问那一块支
在木棍上晾晒的牛皮,为什么老在往下滴发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辘把裂了又裂。露
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儿林上空的黑雀群重复了又重复。后来,他甚至都怕看
见羊群。它们坦率、热闹、拥挤、忙活,但又随便被人赶来赶去。他知道自己不该
厌烦,但又忍不住要厌烦。镇公所里有他单独一间住房。值班用。开会晚了,不回
家。谈话晚了,不回家。陪客晚了,不回家。统计表格晚了,不回家。闲聊乱扯晚
了,不回家。不想回家时,不回家……不回家,大哥心疼他。常叫家里做些好吃的,
给他送去。常常是叫玉娟送。总是送晚上那一餐。一荤一素两个菜,再加一碟下酒
的肉皮冻或水煮花生豆。拿干净毛巾盖上,提着它们,慢慢走进镇公所。家里的好
酒都留给他喝。大哥说:“费一天脑子了,叫他提提神吧。”玉娟总是在一边静静
地看么叔喝。送汤,怕路上撒了。汤就在镇公所的煤油炉子上做。做了两回,玉娟
说,煤油炉子做的汤不好喝,有煤油味。就从家里带一个炭炉。幺叔说,傻丫头,
煤油燃烧,跟那汤还隔着一层金属锅哩,煤油味怎么进得到汤里去?她说,进得去
进不去,我怎么闻着老有那股子煤油味?他说,那是煤油在进行不充分燃烧时,有
一部分煤油燃气分子被挥发到空气中,又被你嗅到鼻子里去了。她说,既然燃气分
子会被人鼻子嗅进肚子里去,它怎么就不会拐个弯钻到汤锅里去?他只好笑了,帮
她一起支炭炉。笑完后,他感到轻松。他给她讲“燃气分子”。讲“气体扩散”。
讲“嗅觉神经元”。讲“煤炭总有一天要挖完”。讲“太阳也总有一天不会再那么
烫”。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愿意听。不只是因为,除了么叔,再没人跟
她讲这些。她愿意听,还因为她可怜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小叔。镇上人人都羡慕他。
她可怜他。她知道他不愿待在哈捷拉吉里。但为了肖家,他必须留在哈捷拉吉里。
她也只能待在这里。
有一天,下大雨。他打回电话来,叫家里别给他弄晚饭了,但她还是给他做了,
又送去了。那一天,假如玉娟像往常那样,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他吃,到底也不开
口,他一吃完,乖巧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提起饭篓赶紧走;假如她不羡慕他那些
年在外头的生活,从来没轻轻地要求过他给她讲讲;假如那天镇公所里不是那么静,
那么黑,雨又下得那么响,她全身的衣服都塌透。他拿毛巾让她擦脚,拿自己的军
便服给她换。她害臊,转过身去。他出了屋,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油灯光透过格子
扇门上的窗户纸,艰难地在廊檐下做成半个朦胧。他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去关上镇公所大门。沉重的木门生涩地往一起合,轰轰隆隆,吱吱嘎嘎。他
在整个镇公所里绕了一圈,他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敲,去推。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
么要急于证实偌大个镇公所,的确再无旁人。后来,他在做会议室的大堂屋里站了
许久。原先的红砖地,是他让人换成了水磨石地。一下雨,便泛潮,便紧着往上透
阴凉。曾有过的大师椅、花揪木虎茶几、螺钢镶嵌大案桌,自然早就换光。他讨厌
这种老里老气、冷冰冰的僵硬。他让人从镇中心小学借来几张旧桌椅。他宁可要它
们。现在,他站在这些桌子前,强使自己镇静。假如那天他真能镇静下来,再不回
那屋;即使回了,进屋前能得体地先问一声可不可以进;等里边那一阵忙乱的衣衫
声消失,再慢慢推门,……假如那天,玉娟利索一些,把该换的早换了,该扣的早
扣上,她不是那样地犹豫磨蹭为难心慌,没有卷起裤腿,当幺叔猛地推门进来时,
慌张得怎么也扣不上最后两粒纽扣;假如这时他不走过去,不想做一件要跟所有的
人都过不去,特别是跟自己过不去,跟玉娟过不去的事;假如他没“假惺惺”地对
玉娟说那句话:“傻丫头,咋的了?我来替你扣……”假如所有这一切“假如”都
不是假如,第二天,玉娟不再理他,不再到镇公所来,不再正眼瞧他,不再觉得他
可怜,不再愿意听他讲“太阳总有一天也不会再发烫”,她没有在躲闪推拒挣扎哀
求的同时又紧紧地抓住他……那么,结局又会是怎样?
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为什么?
老天爷,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过不去呢?
“我要死了……”玉娟又轻轻地哭道。
天一闭上了眼睛,胸底兀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呜咽。他连连颤抖了几下,眼角便
有滚烫黏稠的火,往下烧灼。这湿的火流,淌过他坚韧黑亮的脸面,渗进鬓发间,
甚至窝集在耳蜗里。有的直接消进嘴角,一股成苦的辛辣。换一种身份,他这时应
该、他也会去紧紧搂住为他受苦了的玉娟。他要对她说一千种最好听的话。让她沉
浸在对他俩曾经有过的最激动的甜蜜的回忆中。他要向她许愿。他要让她索取。哪
怕狠心敲诈他。他要亲她,求她别再哭了。事情过去了。上帝把所有的苦处都放到
了女人肩头上。他看到了。他懂得了。他没法来替代她,但他会终其一生地小心翼
翼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的……
但这会儿,他连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碰她。一种深重
的罪孽感缠绕了他,压迫着他。这是比愧疚更深重的怅惘。
他曾经想理智地结束。他曾经试着跟别的女人来往。镇公所里有好些个从粮库
调来帮工的女办事员。在成立镇公所以前,粮库是哈捷拉吉里村惟一国营单位。它
们是“国库”。代表国家在这儿收购贮存粮食。还有一个女办事员是从镇中心小学
调来的,因为生孩子太多,老歇产假,没法再正常带班教学。她丈夫又在县手工业
联社当会计,一年也回不了几回家,帮不上她的忙,就把她商调到镇公所。他留她
们加班。他给她们说笑话。他买饼干糖果偷偷塞到她们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里,向
她们挤挤眼睛,表示默契……或者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去捏她们肥厚的手背脚背,
让她们高兴地或装作不高兴地向他挤一下眼或啐一嘴……凡是能做的,他都做了,
凡是别人会做的,他也试着去学着做了,但是除了得到对自己对她们更加的厌恶以
外,他什么也没得到。或者还得到了一种少有的鄙视,对自己的鄙视。
玉娟总是静静地看着他,带着阿拌河河湾突出部中那块大沙洲上一片黄护树的
秋色。
她总是不说话。
她总想知道一切。
她总是推开他,但又紧紧抓住他。
也许她还并不明白自己和么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犯天条的事。她只希望有
人待她好。只是到后来,有一天,她懂了,她曾跪在天一面前,哭着求他:“咱俩
再不敢那样了……别那样了……”
这是一团飘浮得很高很高、又很温暖的云,但它却载不走人。
回到家,天一立刻把玉娟安排到河对岸东风公社东风大队举办的新法奶牛饲养
短训班学习。主持学习班的是天一的老战友,一起参军,又一起复转回来的。天一
对他说:“我这侄女大会干,太肯干。该不该她干的活儿,她全往自己身上揽。年
纪轻轻,得好几种病,身体虚成这样。让她上你那儿,学养牛,是挂个虚名,就是
想把她托给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找个背静的去处,让她将养一段。你给我拿鲜nǎi子
鲜鸡子新鲜蜂蜜和稠稠的羊骨头汤好好喂她。伙食标准单列。伙食费找我报销。”
老战友索性去公社党训班那儿为玉娟找了个小屋,安安静静住下。那段日子,
党训班恰恰没办班。院子里见天落满了野鸽子和家鸽子。红嘴唇。黑嘴唇。红爪子。
黑爪子。屋后还有一排高高的老杨树。也像营房。
有一天,又下着大雨。到下午,镇公所里便再度只剩下他自己了。这一段,玉
娟去‘学习“了,家里人轮流来给天一送饭。保证他每天一遍酒。他似乎喝得比以
往任何时候都多。他想喝。有时连中午也喝。
总要到天黑下来,家里的饭才会送到。这一段时间里,他披上雨衣,到河边转
圈。远远地去看东风公社短训班那几间平顶小砖房和小砖房后身那排老杨树。浑浊
的河水在继续上涨。波波拉拉地涌动,漫进岸边低洼地的树丛里,带进许多新起的
泡沫和霉烂的草叶。他看到玉娟站在那院子里也在向这边眺望。他忙躲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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