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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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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头一低,便全滴到衣服上、地上。苏丛没见过这么打
儿子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来也被热血呛住,闭住了气,连咳带喘,吓得连连
往墙犄角里退缩。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水柱似的血流,只好稍稍仰起一点脸,由
它顺脖梗儿煞煞铺开,一会儿工夫,就把为了苏丛到来才换上的那件白衬衣,染得
一片鲜艳。到末了,还是天观、天一冲上前,一个抱住正摸着找斧子劈大来的天放,
另一个抱着大来,连拖带拽,把他赶紧弄出屋。
“太对不住您了。麻烦您回去告诉校长,三天后,我准把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
给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尸我也要送一个去!县中老师来请,还不去。你祖宗八代
还没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无比的歉疚,他说不出自己该怎么感激这位好心的女
教员。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抬不起头,说到后首,他忍不住又冲着门外去追
骂儿子。这时,几个姑姑和姐姐正围着大来,心疼地替他擦血,止血。大来有长房
长孙的身份,在众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时,苏丛把大来也带到招待所里。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肯再上县中吗!”
苏丛问他。
大来脱去上衣,让苏丛看,爹以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苏丛简直不能相信,
这全是亲生父亲留给的。
“为什么?”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要我听话……”
“让你听话……总还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因此……因此就不愿再上学了…
…”
“上学?”大来一下跳了起来,“我不愿再为他上学。”
“什么叫为他上学?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们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没一个人能有个‘自己’。”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来不说了。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远也弄不明
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你曾经对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妈。那么,听
我一回,就当是你妈妈在求你,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为了你那不见了的妈妈,
跟我回县中。”
大来心酸了。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滴下,滚烫滚烫地滴下。他把苏丛带到阿
伦古湖边,妈妈走失的那苇荡人口处,对苏丛说:“苏老师,你回县里去吧。在县
中这一段,我已经摸清自己的实力了。我不想再作为我爹的替身,在那儿待下去。
拿不到毕业文凭,我也不会自暴自弃。我会找别的机会,继续学,不断学。我要做
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这一点上,我绝对像我的爹。今后,我要做我自己愿意做
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为他们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没想做他的儿子,是他要把我生下来的。我不想怕他!”他吼着,蹲到那一边苇
荡的人口处,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年后,当木西沟革命委员会公检法军管领导小组的行刑队要处决肖大来的前
一天夜里,苏丛被特许带着一些经过仔细检查的水果、点心,去特别监号看望大来。
大来才告诉她,那一回,在阿伦古湖边大苇荡的人口处,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
她再多说一句,或者用手轻轻触碰他一下,他一定会跟她走的。那样的话,也许所
有事情的走向,便不会跃迁到今天这么个焦点上。“你当时为什么……”苏丛听他
这么说,心一下碎了,她哽咽着追问。肖大来却没让她问下去,拿起她一只手,把
它合在自己一对冰凉的大手里,淡然一笑道:“说点别的高兴的话吧……没时间了
……别再为那些老古事伤心落泪了……我一点不后悔……”她却再说不出话来,只
是垂落下头,把灰白的脸颊紧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卫人员催促
她离开监号时为止。回到索伯县城,苏丛简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
望连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后来的几个月,
都不下一滴雨。整个县城像一只大火炉。阳光在起着暴土的房顶和街筒子上闪耀,
在堆满羊毛的腥臭和杂乱的畜产品公司料场上闪耀,在街边干涸了的污水沟里游荡。
汗和着泥土。树叶不再飘扬。苞谷高粱卷叶。在民政局门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腻的
黑皮帽。太多的懒洋洋,只有伸出舌头来喘。马队陆续从城固边上踏过,不肯嘹亮。
都敞开破旧的衬衣。秃秃的山包在隆隆地蒸发。打马草的镰一路挥洒。稍稍有点对
流,便旋转。那一望无际的干黄的戈壁滩上,立起许多道移动的沙柱,尔后又散成
一片片重浊的沙帘,然后消失。不卖凉粉。搓出泥条。在冰窖里支撑了百十年的老
木桩子,也开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树丛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里呢?她常常回
想到这一点。
第18章 政委
第十八章政委
木西沟,几千几万年。弯弯曲曲几十上百公里。不算长,也不算短。最宽的一
处,有近千米。还有很窄的,也有很浅的,几乎跟地面取平,只留几道树权状的裂
缝。沟两边,是一色干旱,一色灰黄,一色地泛碱或不泛碱长草或不长草,但肯定
都统统长着一种叫琵琶柴的矮趴趴的东西,或者长着墩棵儿细柔的红柳丝。惟有最
宽最深的这一段,却自古以来就长满了这种怎么看都叫人心里爱得发紧的黑杨树。
它们疏密有致。叶大杆儿粗。每一棵几乎都有几十米高。它们长上缓坡,在那儿远
望汪得J[大山的雪峰和红石口那座规模巨大但又设备简陋粗糙的精神病院。远望
太阳。有时它们干脆长到陡立的沟壁上。用自己粗壮的奇崛的布满伤痕的根条扒住
沟壁,再把树干笔直地送往蓝天。
也只有这几公里长的地段里有水。四股泉水汇成一股常流水。出了这一段,它
们突然消失。它们流到哪里,树就长到哪里。它们在哪里消失,树也决不肯再往前
多走一步。没有过渡。没有草地。最后几棵错落不齐歪歪斜斜地长着的黑杨树,面
临的便是灼热的黄沙,便是枯死的老杆儿和倒毙的白骨。碎毛皮屑。
人们习惯只把这几公里有水有树的地段认作是“木西沟”。另外那七沟八岔的
几十公里,人们便只叫它们“干沟”或“黄沟”。
那年,迺发五在垦区总部的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他一再地主张在这一带建农场。
他几次带人来勘察。画出许多张图。提出一个又一个可行性的例证。最后党委正式
讨论这件事,大声问,谁能够谁又愿意到那片荒原上去负责筹建这十六个农场。他
说,我。
这片荒原,是垦区内最后一片荒原。
五位司令和副司令员同时问他,你准备把管理处处部放在哪里?他说,木西沟。
木西沟?五位司令员和副司令员几乎同时惊叫,虽然没叫出声,但仍面面相觑。
他们原准备在索伯县县城里给他找一块地皮。盖几幢小楼。在新楼盖起来前,他们
跟县委商量好了,先借用县总工会那幢旧楼,每年只要付十六万元租金,便可一直
使用下去。他说,你们把这十六万元给我,让我自主。他们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
说,没啥大要求,第一,别兔去我这副参谋长的职;二,木西沟农场管理处处长和
政委两职由我一个人兼。他们又问,这么短的时间,你能找到这样一批干部跟你去
木西沟那么一个地方?他默默一笑,答道,人员嘛,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了。不动
你们身边的人。不要你们用熟了的人。请你们按这份名单,下任免令。他胸有成竹
地掏出两张纸,放在总部首长面前。上面开列着木西沟管理处十六个农场场长政委
和管理处机关全体科以上干部的名单。
总部干部部长笑道,真该撤我职了。
迺发五笑道,那就上我机关食堂来当炊事班长吧。
这份名单中,一半左右的人,都是朱贵铃所在的那个“特勤分队”里的。
朱贵铃也在这份名单中。
到这时,大伙才明白迺发五当年‘扣住“这批人的用意。他早把眼睛盯住了木
西沟这一片荒原。一个想象中的无比大的”庄园“。还有做种种试验的想法。不只
是小麦或玉米,而是一种社区。独立的谐和的社区。在自己的地平线上,炊烟清淡。
马匹成群。交通车往来。亲切恭敬的问候。了如指掌。
迺发五喜欢用这批人。他们的确有技术,有学问。况且,他们头上有“辫子”,
抓捏得住。他们比任何人都听话。事实证明,话说得最少,活儿于得最多,最不敢
也最不会给他迺发五捅娄子的人,往往都是那年他搜集到“特勤分队”里去的那一
帮子人。由于处境的变化,他们中间即便在过去不算能干,或根本就不能于的,也
学得能干起来。过去很爱嘀咕的,也学得不再嘀咕。比较难弄的,反倒是那些刚从
学校毕业分配和刚从部队转业来的两种人。
车早已备妥。司机老周极耐心,在驾驶座上等待。不开收音机。不看杂志。假
如在雨中,他就只注视着前窗上做匀速摆动的雨刷和被雨朦胧去的林带屋顶、草垛。
这会儿没雨。迺政委家门前屋后那几十棵高大的黑杨树形成的“静流”——由树叶
的翻动、摩擦、喧哗所构成的静的流动和光影的闪烁,同样笼罩着这辆苏式“嘎斯
六九”五座车。老周可以一动不动地这样等十二小时,十八小时。绝不离开一步。
绝不喝一口水。只等迺政委说声走,车即刻就能发动。迺发五从来没夸过他一句。
了解迺发五的人都清楚,有两种人他不夸,一是根本不值得夸的;另一种就是像老
周那样,跟随他多少年,被他完全信用、视同手足的人。他认为用不到夸。迺发五
每月的工资都由老周去领。交一部分家用,余剩的就由老周保管。下农场检查工作,
交饭钱;去垦区总部开会,买特供烟;交互助会会费;机关里哪个小伙子、丫头办
喜事得随个份子凑个热闹表个心意……一应经济上杂七杂八的开支,都由老周代办。
迺发五从来不查他的账。用不着。老周也是那年起义的老兵。但他不是老满堡联队
的。也不是灰林堡的。没人去打听他到底在哪儿当的伪军。他自己也不说。
朱贵铃这会儿也在车旁耐心地等待着。
午睡起来,迺政委喜欢坐在他那宽大得简直像个陈列室的起居室里,慢慢地喝
一碗鸡蛋羹。他烟抽得很少,基本不喝酒:也不相信任何补药。一天就这么一点享
受。补偿。在他黑而宽大的脸盘子上,长着两片罕见的厚嘴唇。
好几张老式的桌子都靠墙放着。桌上堆满了他需要的书、文件。材料、拖拉机
零配件或农作物实验品种的标本。一些图表就在地板上摊开。宽大的窗户之间,挂
着各式各样的猎枪。从最原始的土造的到国内所能找到的最新式的带望远瞄准镜筒
的舶来品。挂得并不整齐,有些甚至干脆就在墙根前靠着歪着。枪筒上落满尘土。
窗帘也在褪色。他不让家里人去碰它们。他只要自己看着舒服就行。想要的东西,
他都把它们放手头,一伸手,便得,他喜欢这样。
今天政委去靶场。往日不大愿意分身出来去跟总部那些家伙来往的他,今天却
兴致勃勃地要在靶场亲自接待一批总部来的客人。他发现朱贵铃有些神不守舍。或
者说非常地神不守舍。昨天,从遥远的阿兹拉山口边防哨所赶来的两名战士,找到
朱贵铃,告诉他,他大儿子病了,他大儿子身边的那个女人死了。让他去看看他们。
他只说了声“知道了”,连谢都没谢人家一声。
他不想见大儿子。也不想见小儿子。朱贵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俩了。
他俩之间也离得很远。
那年肃反补课。他已经离开了“特勤分队”那个僻静的小天地,被迺发五保送
到垦区农学院场长副场长进修班深造。班上,别人全都是从场长副场长现职岗位上
抽调来进修的,只有他不是。也数他年龄最大。他非常不喜欢农业。但他已经看出
迺发五想使用他。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前途。班上,也有起义过来的人。
但像他这样,在那边曾被授过上校军衔的,真正绝无仅有。他学得很勤奋。对哪一
门最不感兴趣,就偏偏对它最用功。逼自己。他知道非这样不可。绝不能让迺发五
对自己失望。他并不认为迺发五真会让他主持一个农场。但心里总有这点希望在跃
动。有一天听大课,指导员突然通知他不要去听课了。他心里一紧。这一段肃反补
课正紧。常有突然被通知别去听课而再没回班上来的事。他在宿舍里呆坐起。几分
钟后被人叫到校本部。有不认识的几位,很严肃地坐在一排办公桌的后头。验明他
身份,便直截了当地追问“木读镇血案”。他反复申明,开枪令是那个伪省总部下
的。他反对这么干。伪省总部派来侍卫队,监督执行。他军职在身,无法违抗。事
实真相就是如此。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干咽唾沫。总以为当年交给肖天放保管
的那一纸开枪令,早已不复存在。因为最可怕的是自己为了解脱肖天放,在这张纸
的背后,注上了一笔,肖天放让护卫支队开枪,是执行了朱贵铃的命令。坐在桌子
后头的那几位,脸色越来越难看,先扔出了他们去哈捷拉吉里村找肖天放拿回来的
一张纸条。肖天放在纸条上写着:“朱贵铃,向人民认罪吧。我们都不要一错再错
下去了。”接着又向他亮出了当年的那纸开枪令。翻过来,他给肖天放的那道“手
谕”,依然清晰可辨,几乎还跟当年写下时一样完整。朱贵铃几乎要瘫倒。他在心
里连连叫道:“肖天放啊肖天放,你真坑苦了我……”最后验证开枪令确系发自上
头,他只负执行的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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