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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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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连连叫道:“肖天放啊肖天放,你真坑苦了我……”最后验证开枪令确系发自上

头,他只负执行的责任,只被判了两年徒刑。被送到阿伦古湖的那边,一个专为犯

事的起义高级军官服刑而设置的营地。营地太大,四周无法砌高墙。外沿有一道宽

五十米的松软隔离带,是用拖拉机犁出来的黄土带。这条松软地带上能留下任何一

个越狱者的脚印。以后的事情,便可由警犬帮着完成。黄土带前每隔百十米,便栽

着一块醒目的木牌。木牌上写着醒目的“禁区”二字。根据营规,越过木牌一步,

无论是流动的还是固定的步哨或骑哨,便可以开枪。他常常站在黄土带的边起,眺

望老满堡的城墙。他后悔当年听从了祖父,去印度,上军校。或者索性固执己见,

再不离开印度,事情也会是另一种模样。他曾经想不顾一切冲一冲那由黄土带组成

的警戒线,引得警卫一起向他开枪。换上黑囚服,跟几百名服刑者一起,分乘十几

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重返阿伦古湖时,他的确想还是死了好。姐姐专程来送行。

姐姐虽然没带双胞胎来。她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这个场面,留下这种记忆。但姐姐还

是使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父亲”。他不能把有待养活的两个孩子都扔给既黑又瘦

的姐姐。他能熬过、也应熬过这有形的两年。虽然无形的“黑棉袄”可能要他驮一

辈子,但他总还能挣一份并不脏的工资,养活理该由他养活的骨肉。这点义务,他

不能不尽。管教人员发给他们路上使用的干粮袋。他去接干粮袋时,勉强地向姐姐

笑了笑。姐姐后来说,她一辈子忘不了他的这一下笑。她即便死,也合得上眼了。

在说过这话的三个星期后,她病死在老家县医院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那天在走廊

里躺着的还有十八个炸铁矿石而断了腿的民工,十二个吃错了麻壳笋而食物中毒的

学生,三个把酒精当酒偷来喝而昏迷不醒喘息不止的老头,一个被决意忏悔改过的

姘头咬掉半个舌头的浑球,在接受观察、等待空床位。

但使他惊奇的是,他在那营地里只待了半年,就被迺发五接出去“监外执行”

了。迺发五依然还把他放在“特勤分队”的小天地里。让他经常翻译一点英文的农

业资料。这些资料都由一个秘书直接送到朱贵铃手里,翻译好了,再由这位秘书直

接取走。孩子们由老家的一个亲戚抚养。后来他得知,在这没有薪水的两年里,是

迺发五派人给这两个孩子寄生活费。后来又把他俩接到木西沟来,放在他身边。迺

发五担心老家的地方政府会因为朱贵铃的事,歧视这两个孩子。在木西沟,一切由

他说了算,总要好办得多。朱贵铃曾经写过八封信去感谢迺发五,这些信原封不动

地都给退了回来。迺发五几次来“特勤分队”检查新品种长绒棉试种情况,他都想

上前跟他说几句好话,迺发五却都像不认识他似的,不加理会。一直到刑满那天,

他突然接到迺发五亲自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里,迺发五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一。

从今往后,好好于;二、该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了。朱贵铃哭了。抓住电话,哽咽不

止。

孩子接来后,朱贵铃却一定要他俩跟他划清界限。孩子们哭着喊:“爸,你不

要我们了?”朱贵铃说:“我负责抚养你们。但我们没有父子关系。我不配做你们

的爸爸。”后来,迺发五就把朱贵铃调到木西沟农场管理处机关,在基建科过渡了

一下,调人最重要的生产科任科长,协助迺发五管理十六个农场的农业生产这一项

目。

朱贵铃又可以有自己独门独户的小院了。但他没要。他仍然住办公室。也一直

没再娶妻。他完全变了个人。他甚至不想让两个儿子读完中学,就要他俩去于活儿。

孩子们没听他的。后来,他又限定他俩在三十岁前绝不许接近女人。他俩又没听他

的。第一次违父命,有迺发五在暗中襄助。两个儿子不仅读完了中学,还考上了农

学院的大专班。第二次违命,没有迺发五的插手,应该说还是朱贵铃自己造成的。

正常恢复工作后,朱贵铃恢复了与儿子的来往。但他决不让这来往影响到他工作。

他知道自己在生产科的这个位置来之极为不易。他生怕别人使坏,撬开了他。他像

一只抱窝的母鸡看守自己屁股底下那窝鸡子一样,警守着自己这个位置。他不让任

何人经手生产科的业务。但凡生产上有需要找迺发五汇报请示,他一定亲自去办。

有一回糖尿病急性发作,血糖三个加,又并发肺炎、小腿溃疡、大便带血。颈椎扭

伤、坐骨神经疼痛……他去管理处医院门诊,大夫要给他作紧急治疗。那天垦区总

部刚巧有一个关于三秋战役的紧急通知,下达到迺发五那儿。迺发五便要生产科组

织实施。电话打到生产科,在电话机旁值班的是个新分来不久的大学生。他觉得科

长生病,这件事又火烧眉毛,就去了政委办公室,领受任务。他刚走,科里就有稍

年长一些、曾在这方面有过教训的同志,马上往医院门诊打电话。朱贵铃得讯,一

定要让大夫拔去正在输液的针头。愣是让人搀扶着赶到迺发五办公室,先检查自己

失职,接着支开那小年轻,掏出笔记本来记迺发五的指示精神。他决不能让迺发五

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在木西沟,没有朱贵铃,生产科的工作也照常在运转。

他要让迺发五清楚地感觉到,他朱贵铃没二价地在倾全力为他工作。在木西沟的生

产科,没有另外一个什么人,能替代得了他朱贵铃。他几乎把两个儿子完全都忘在

了脑后。儿子来看他,他也只是匆匆忙忙在办公室的一个小煤油炉上给他们下一点

挂面。三个人挤在那一张办公桌前,稀里哗啦地喝。这时,大儿子准备考研究生。

小儿子在木西沟兽医站当医助。爷仁相对无言。或者问一声:“还好着吧!”就再

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忙着去整理当天的生产战报——各种田间作业的进展情况统计

一览表。每天就寝前都得准时送到迺发五家。这个差使可以交给一个专职的统计员

去做。但朱贵铃不放心。他不能让别人来做这件事。他知道迺发五非常重视这每日

一报。看不到当日战报,他睡不着。有几回暴雨,山洪冲断了好几个农场通往管理

处的电话线路,当日作业情况报不过来。迺发五让宋振和亲自带独立团通讯连的人

去抢修线路,他自己守在管理处电话总机房等消息。朱贵铃非常愿意看到迺发五拿

到‘当日战报“时那种迫不及待、甚至都有些手忙脚乱的神态。这时走出酒家的门,

他能得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和自慰。他觉得自己只有保住生产科的位置,才是对儿子

们的最大的负责。他忘记了,失去父爱的儿子,常常是畸形的。老二很快娶了兽医

站的一个女同事。他这样做,似乎故意要和冷落了他俩的父亲对抗。老大没想成家。

他一直在反复修改自己一篇论文。他在所有将要倒坍的马号里寻找。计算所有正在

淤塞的涵洞。从将要腐烂的桥桩上取样。核查林场头一天砍剩的树墩。谁也弄不清,

他到底要从那些在别人看来绝对是千篇一律的树的年轮里寻找什么。有时,一连半

个月,呆呆地琢磨一个树墩。一天只肯吃一顿饭。这一顿,他也只许自己吃一点盐

水煮的蚕豆和黏稠的苞谷糊糊。于是他病了。他几乎是盼着自己病倒。他觉得应该

有这么一个环节。在极度的虚弱里去体会什么。但他没想到自己竟虚弱到这般程度,

连续的高烧,使他连续昏迷了半年。朱贵铃只到医院去看过两次。老二去把老大接

到自己家,腾出堆柴草的那间小屋。老二只得找父亲。朱贵铃说,你现在有个家,

还是你照顾他吧。他给了老二一笔钱。老二只得托自己孀居多年的岳母照顾哥哥。

后来,老大竟就这样娶了自己弟弟的这位岳母。他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愤慨,要震

惊,要耻笑。他搬来所有成文的法律条例,准备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解释。他们只

是觉得可笑。但老大还是躲在那间柴草屋里改完了自己的那篇足有一千页之多的论

文。虽然没有人愿意承认它,更没人愿意发表它,他还是用一个小箱子把它们保存

了起来。弟弟的岳母精心地把它们分成摞儿,一本一本地装订好,装上布的封套,

满满装了一小箱。后来老大便带着他弟弟的岳母——这时岳母已怀孕——赶一辆带

篷的牛牛车,到几乎是没人去的阿兹拉山口,在边防哨所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自己

动手盖两间小泥屋,用刺儿柴夹了个篱笆墙。哨所里一共只有两个随军家属。有五

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从一岁半到十五岁半。他俩便在那儿受哨所的委托,办了个全

日制”一条龙“学校。从托儿所到中学,全管。哨所给盖教室。拨给他们口粮和烤

火煤。老大继续修改他那部手稿。每一页手稿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勾勾画画。离

开木西沟前,老大曾去向父亲告别。朱贵针不见他。他气恼他只做那些毫无实用价

值、并又见不得人的事。他气恼这兄弟俩娶了人家一对母女。这一回,老二的那位

岳母临死前,非常想能得到朱贵铃的一句话,希望他能宽恕他,也宽恕她。她给朱

贵铃写了封信,说,她可怜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一直把这一对兄弟当自己的

孩子在照顾。在她对他们,特别是对老大的所有的爱中间,母爱一直占据着中心位

置。朱贵铃看过以后,冷笑了三天,又把信退了回去。接到退信,她知道自己不会

久于人世了。她叫老大把她抱到屋后旷野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羊毛褥子枕在她的头

下。她拉着他的手,问:”你后悔了吗!“他反问:”你呢?“她哭了。他没哭。

旷野的风这些年把他吹得糙黑。当暮云从地平线底下升上来,又向四野铺展开去,

覆盖到他们头顶上时,他怕她冷,就脱下哨所所长”借“给他们的那件军用皮大衣,

盖在她身上,深深地弯下瘦长的腰,使劲地搂抱住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打量她

时,她已经咽气了。但还在流泪。

如果说,阿达克库都克是省区内最后一片荒原,那么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西北

角还有一片荒地,应该说是阿达克库都克剩下的最后一片亘古荒原了。迺发五曾带

着朱贵铃去实地踏勘过,不多不少,恰好可供再建十六个农场用的。开垦出这最后

一片处女地,木西沟农管处,将成为全垦区最大的一个农管处。虽然它仍是最偏远

的一个农管处。迺发五觉得,办完这最后一件事,自己就能在木西沟安心养老了。

他在木西沟里铺了一条木板人行道。宽两米二三,长三公里四五。从他家那幢封闭

式的大木屋一直通到黑杨林尽头那个带河湾的大沙洲前。大沙洲上戳着个瘦高的小

岗亭。木板钉的,油着黄漆。岗亭里并没有人,岗亭的门常年用薄板条钉死。荒草

掩没门界儿。

迺发五渴望让阿达克库都克每一片沙荒地都开出淡紫暗黄浅粉明白的木棉花。

木棉草是碱地上能长旺盛了的最好的一种绿肥作物,又是上等牧草。他看着不长草

的荒地难受。但是再建十六个农场,首先得有水。干旱的退化了几百万年的荒原,

有水才有一切。水在阿伦古湖里。迺发五想通过天然的大裂谷,把阿伦古湖水引到

这最后一片处女地上。他想到参军前,在山东老家,替一个有十五公顷地的财东扛

活儿。那财东端着一海碗高粱米粥,筷头上夹两瓣腌蒜,得意扬扬地站在他那六七

挂大车跟前,吆喝他女人给他把他最爱吃的风干樟子肉,切得细细,拌上蒜泥红辣

糊,浇上醋,在粗花盘子里码整齐了,撒一点香菜末,赶快往出端;那神情,那口

气,那几乎叫所有的人都眼红死的滋润劲儿,自在劲儿,现在让迺发五想起来,就

觉得可笑。十五公顷?还不及他现在一个农场一个连队的一个拐把子角哩!小家子

气。

但要引出阿伦古湖水,决不是件简单的事。工程的浩大,技术的复杂,都在迺

发五的估算之中。最困难的还是如何处置阿伦古湖畔那几镇几多多少个人民公社的

多少个大队的出路问题。引出阿伦古湖水,那些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的阿伦古人,

自然就面临一个生计问题:还有鱼可打吗?鱼还愿意留在阿伦古湖这个越来越浅的

“大坑”里吗?如果把那些鱼类加工厂、那些西安兰州分来的大学生……把这几个

镇几个乡多少快艇码头,那些缉查私捕偷猎的机构,那些人民公社多少个大队一起

迁移到新建的十六个农场里去种地,实现这样规模的大迁移,其难度恐怕不下于再

造一湖阿伦古水。

最难之处,还在于,阿伦古湖和湖畔的这些公社大队乡镇都归地方政府管辖,

不在垦区属下。他说了不算。

靶场突出的标记,是两大蛇于黄干黄的秃土山。四根很高的标志杆儿上,一旦

都升起红色的三角小旗,这就告诉方方面面,这儿正在实弹打靶,切勿靠近。

今天不打靶。标志杆儿上却也升起了小红旗。土山前搭起了个简易的观礼台。

抬来许多办公桌都铺上白布床单。带盖儿的茶杯。十八面红旗分列在观礼台两厢。

宋振和今天一早就带着独立团的标杆儿老兵连队零七连到靶场。布置。热身训

练。让每一个老兵再做二百个出枪动作。这个动作他们也许已做过不下两万次。送

饭的车刚到,他就让他们在十分钟内必须吃完饭,清理好场地,各就各位。

迺发五今天要在这儿接待地方政府的一些领导。也许还有垦区内的一些首长。

十点钟左右,独立团还将有六个连队开过来接受检阅。为了那一湖蓝里透着许多黑

的阿伦古湖水,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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