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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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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找了个恰当的借口。实质上他是想再见一见苏丛,看一眼她的脚。头天晚上只
顾了跟她说话,让她抽血,忘了再看看她的脚。也许能从她走路的样子中,看出她
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了。他曾受过很多人的冷淡。刚分到骑兵连那会儿,几乎所有
的“盲流老兵”都不把他当一回事,所有这些老兵的老婆都想方设法戏弄他。他无
所谓,不在乎,惟独不能忍受昨晚苏丛的冷淡。她有她冷淡人的权利,但他得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报应。等他又拐回苏丛屋前,她早已起床,穿整齐了,包
括黑皮鞋。像修女穿的,老式的,尖尖头,把整个脚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再系紧
黑黑的鞋带。深色的长裤宽大面飘荡,一直垂落到鞋面,遮去了一切。但还是看到
了鞋。她像神经错乱的耗子,来回忙着倒腾东西,把一面面或大或小的玻璃镜搬出
来。椭圆形。菱形。大多是长方形。把它们竖起来,架在对面那排平房的屋顶上。
或者是窝棚上,柴火垛上,鸡窝上,拴铁丝的木桩上。连续地在她那窄长阴暗的过
道里,再支起一面面镜子,把清晨那一点并不大红、但又并不太黄、并不太白的阳
光,折射到她那些贮存着七千零一份血样的木制试管架上。随着太阳升移,她又忙
着变动镜子们的角度。在那个有点弯扭的木梯子上,爬上爬下,很利索。她搬出个
樟木箱子,斜支在墙根前,打开盖儿。他不知她要晾什么,因为这纯粹是个空家伙。
她把一件黑长袍挂在门的左边,五斤黄小米摊开在门的右边,并且在门上画向日葵。
一瓶瓶广告颜料泼到墙上,又溅回来。向日葵越来越黄,她的手上脸上深色的工作
大褂上都沾粘着向日葵的花粉花瓣。当太阳完全从汪得儿大山山背后跃出,灼灼地
已容不得人对它直视的时候,她便赶紧收下镜子,把它们藏到樟木箱里。一层镜子
衬一层旧呢料裙。当她抱出那么些旧的呢料裙来拍打时,大来又一次闻到了那样一
股属于阿伦古湖底淤泥所特有的气味。只是这一回有些干呛了。好像站在湖边的一
个什么石灰害中间。
他没走过去跟她说话,怕再一次受到冷淡。她也没看到他。没顾得上。当她脱
掉工作大褂后,他才看到她穿得很单薄,一件短袖的圆领府绸内衣。每一次举起手
来时,便能看到她腋下茸茸的稀疏的汗毛,能感到她内衣下无奈的波动。他愣怔住
了,因为她的颈脖,的确像牙雕那般圆润冰凉细洁。后来她向院后走去。院后有几
棵几十米高的青杨树。青杨树拔起在高地的边缘。漫坡上一袭干草柔软而萧索,她
便站定在青杨树下,顺着高地下那朦胧升腾的紫色的氤氲,不再看沟壑底里缘沿着
峭壁行走的毛驴车队,不再看于河滩里尘土飞扬,不再听空阔中无所谓远近的喧嚣。
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不久,有人专程从哈捷拉吉里镇给大来捎来口信,说爷爷病得不行了,让他赶
快回去瞧最后一眼。连长准假。车到阿拌河边,天还黑,大约只在凌晨三四点光景。
河面上找不到摆渡的船。满河都是黏稠的波动声。河对岸才是哈捷拉吉里镇浸湿的
土地和丑陋低矮参差灰黯,还有新起的水塔楼房,都在凉嗖嗖的风里,叫他觉得生
疏、古怪,甚至虚假。汛期的浑浊冲刷岸脚残破的苇丛。一个漩涡紧连着一个漩涡。
与好像要膨胀出河堤的河水相比,对岸的古镇就显得太呆板、细小。小旅馆的门还
没开。新盖的酒厂也只证明所谓的镇街,只是一条根本不起眼的最常见的砂石路。
大来竖起大衣领,刚觉得那阴沉的天空在凉丝丝往下掉点儿了,近边一片小林
子里便走出了几个人。有人低声喊:“是大哥吗?”听得出是二叔天观的儿子小来。
小来是个瘦而不弱的小子,但阴郁古怪。一直对全家器重宠爱大来,很不服气,但
又从不把这一点不服气摆到脸上。他在镇子副食品门市部肉案上掌斧。才十六七岁,
就阴冷得叫人不敢往他那板斧跟前靠拢。他已经奉命在这儿等候两个早上了。
“爷爷咋样了?”大来赶紧问。
“回去你就知道了。”小来斜起眼瞟了瞟大来。大来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罐头
和一些细点。这些吃食东西,在一般大合作社的货架上是看不到的,得托人到库房
里去搞。一向在副食品门市部干活儿的小来自然清楚这一点。对此他感到意外。他
向来瞧不起大来,觉得他过于正经老实。缺点活气儿。折腾不开。他总想,假如自
己是大伯的儿子,是长房长孙,全家人对他另眼相待,都来为他创造条件,他准比
大来有出息。最不济,也不会为一个什么女教员的脚,被学校劝退,丢失去兰州西
安北京上大家、在大机关挣工资的机会。
一旁有几个跟他一同来的小哥儿们在伺候着。他吩咐他们,从河边的水柳丛里
拽出一条小船。到河那边,大来才看出,过河前所感觉的古怪,是因为镇子好像刚
遭了劫。中心小学的校门被拆去大半扇。所有教室的窗户全用红砖垒k了,各留一
个枪眼儿。大合作社护窗板上刷上了大字标语,是打倒枪毙油炸热煎七叔天一的标
语。还有针对他们老肖家的大小字报飘零在街头。兽医站后头的树全让砍了。镇公
所的墙头上留着一片又一片子弹钻出的眼眼坑坑,跟麻点儿似的。所有黄狗的脊背
上都被点上了红油漆。
全家的人都在等着大来。
‘你总算回来了。“大姑天桂未曾开口,眼圈先红。赶紧给这位当了标杆儿老
兵连副连长的大侄儿沏茶。
“路上还好走吧?”二叔天观拆开一包“恒大”,递了过来。
很有些堂弟表妹,则把眼光盯在了大来腰后鼓鼓囊囊挎着的那枝美制“加拿大”
手枪。老式枪,笨重,子弹少。但打得远,有准头。还带标尺。连长说给他换一支
国产“五四”,轻巧些。他没在意。换不换,无所谓。他不相信自己真的会使上它。
他天生的不喜欢枪。
玉娟也来了。她已经跟朱贵铃过了。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随着迺发五受到冲
击,朱贵铃从独立团团长的位置上被拿了下来,生产科的一帮年轻人也起来造他的
反,他被分到一个很背静的配水点上去配水。玉娟只好跟着走。那是一个只管一个
渠口的小配水点。只有他俩,一间地窝子,几分菜地。离最近的居民点,也有一公
里多路。整天见得最多的是渠帮上的荒草和堤头上的旱柳。还有地平线那一溜秃秃
的土包。到配水点以后,朱贵铃脾气变得很坏。所有的家务事都推给玉娟,不许她
接触任何一个男人。他自己则一刻也不离那个电话机。除了在规定的时刻里按常规
去测定水流量或按水管站的指令启动闸门,调剂水流量外,他从不离开那电话机。
现在,这是他跟外界惟一的联系。他盼着有人给他打电话。接电话时,总情不自禁
地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希望对方跟他多说几句。电话坏了,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大往通讯站跑几趟,求人家来修理。农场里,有线广播和电话,用的是一根线路。
到广播时间,电话就不通了。拿起电话便能听到广播节目。这时他把电话听筒放在
桌上,静静地听。贪婪地听。什么也不能来干扰。这时吵了他,他真会去拿刀。有
一回玉娟抓鸡,吵了他,他冲出地窝子,抄起一张小板凳向玉娟砸去,在玉娟的额
头上砸出一个不小的口子,留下一道不短的疤痕。每天晚上他都要纠缠玉娟,要玉
娟亲他,摸他。他自己却怎么也硬实不起来。他就狠狠地掐玉娟,恶声恶气地问玉
娟: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跟你一家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了?更多
的时间,他总在追问,为什么跟他圆房的头一夜,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了。结婚前,
她到底失身给谁了。“给我老老实实说!”他骑在她身上捶她。只有这样,他才觉
得好受些。
十分钟后,大来便得知,爷爷没病。爷爷活得挺硬朗,只是干瘦。仍住在老宅
门前树上的木板窝棚里。只羡慕那些有药吃的人。他总在大把大把地吃药,身边藏
了各种各样不知从哪儿“偷”来的药瓶。他必须大把大把地吃药,心里才踏实。不
管见了谁,他都求人家给他抓药去。而且还只肯吃西药或中成药。其实他没病。或
者说,犯的是药瘾。一天里不吃一大把乱七八糟的药片药丸药粒,就没着没落,就
跺脚大喊:“你们盼我早死呢?”他把过去藏下的那些紫砂茶壶,那些临摹伪造的
名碑名帖,文房四宝。茂叔爱莲。渊明对酒。五婴相戏。瓜茄吉祥。香草鱼藻。涵
朴精雅累堆杂陈,仿佛“广陵锦镜铜器,会稽吴绫绦纱、南海象齿,豫章瓷器茗挡”
……都拿出来堆在自己身边,板棚里只留一点伸脚的空地。
他们叫大来回来,为的是他七叔天一。
天一被河对岸的人抓了去,差一点被打死。放回来,昏迷了七天。一直还在尿
血。虽然醒了转来,细碎的骨碴和断裂的脉管,仍使他疼痛得说不出话,没半点力
气把自己的脑袋支撑起来。
打天一的是不愿看到阿伦古湖水被引走的人。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的确是流放
来的“钦犯”。但他们自己却实实在在已做了几代良民。他们离不开这片湖水。是
的,日后还可以到高地上种地。刨土豆。栽花生。腌莲花白疙瘩。熬苞谷糊糊。可
上哪儿去逮鱼?渔网。渔钩。渔叉。那样一个跟小草房一般大的鱼的头盖骨。上哪
去梦鱼姑娘。女人奶膀子上的鱼腥。每年四月二十,谷雨前后,那条红脊梁黑尾巴
的鱼王,摆动着船似的身躯,再来找谁要羊头猪头?谁他娘的生来就该着替你车后
喘马前垫?该着睡斜尖儿炕吃瞪眼儿食?谁他娘的是八辈子一根开不了眼的棒槌槌,
叫你姓肖的把掐把拿着随便神练?!四镇十八村都得在你肖家下巴底下滴溜溜打转
听喝肝颤?!!白儿搁张,由着你使玻璃绳捆,抠嗤咂吧,还让人觉着我们只会这
么小模小样扭摆?六!现目今,既然允许大伙开口说话,那就来说道说道。于是他
们一次又一次组织人往河这边冲。最后一回竟让他们把天一给逮了去。要不是哈捷
拉吉里镇上的人跟肖家还齐心,带着火铳长矛大刀雷管霹雳连珠爆,又去把天一抢
回来,天一这条小命,这会儿早上肖家祖宗那儿报账了。
天放没敢让天一住镇卫生所,那样目标太大。更不敢送他去县人民医院,怕半
道上被人截。甚至都没敢留他在家养伤,怕祸及肖家其他老少男女众生灵。只去镇
子后头一个岗子地槽子沟里头,找了个早八百年就让人废弃的大地窖,收拾一下,
把天一藏那里了。地窖顶上堆不少柴草。到天将黑未黑时,天放把大来带到他七叔
床前。
一路走去,天放不说话。他阴沉得厉害。脸颊两边的皮肤全松耷下来,像一张
张生了霉斑的老豆腐皮子堆叠着。他真显老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积淀起太多的黑
色素,积淀了太多的焦虑劳累。这大半生,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从来不知后悔
的肖天放,现在真有些后悔了。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后悔,但他不能瞒过自己。
他不想后悔,但他没法阻正这种被所有没出息的男人女人所定名为“后悔”的虫子
来咬噬他早在淌血的心肌。也许当初就不该答应在引水工程问题上帮迺发五他们这
一把的。明明知道水走不出大裂谷,自己却昧了良心。假如有那么一天,阿伦古湖
水真的一点不剩地在大裂谷里漏泄个精光,四镇十八村的父老乡亲真的将面对一个
完全干涸的湖底,他们的土豆地只能种花生或只能长那些扎扫把的草,他们的渔船
只能堆羊粪、起狗窝、搭晒破布片,他肖天放再怎么见这些乡亲?他们在这窝搭住
过了三四代人。还有他的大苇荡……那时时会浮出的黑云,还会出现吗?那总会四
散的腥味,还会四散吗?那一代代绿色的火舌,还会像闪电那样在密不透风的苇丛
里游走吗二汪得儿大山跟前,这一马平J;;的盆地上空,还会有潮湿的雷声哀怨
的乌云和凝重的东南风吗?失去了阿伦古湖,汪得儿大山也许就会变成另一座火焰
山。这又叫大来娘上哪儿藏身?
哦,大来娘……
天一依然还没力气说话。得知大来来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泪珠才慢慢从他干
瘪的眼角里滚出,好像两颗带着杂质的黏油。他终于睁开眼,细细看住大来,嘴角
一阵阵抽动,好似要说些什么。大来赶紧说:“幺叔,我一半天还不会走,你好好
歇过劲儿来,咱们再聊。我回去给你找好药。”
天一艰难地笑着摇了摇头,刚喘气般挣出断断续续的“别……麻……烦了……”
就被又一阵咳呛堵住。从他那被折断了的肋骨戳伤的肺泡里,即刻涌出大量带血的
气沫。从镇卫生所挑选来专门护理他的两个大夫护士忙上前用吸管帮他吸出堵在气
管里的凝血块,尔后又是好一阵剧疼般的喘息。痉挛。
“大来已经被他们团里正式任命到零七连做副连长。那可是个营级单位加强连
……”天放想用这好消息来安慰天一。没想,这番话反而在天一心里激出了一种难
以忍受的精神的痉挛,使他脸色再度青白,喘得接不止气。一些淡淡的血丝再一次
随着只出不进的气息,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嘶嘶渗出。
天放不知道自己在哪一点上触动了天一。他顾不得去细想,慌忙叫来大夫护士,
让在场的人好一阵子忙乱,天一才又慢慢平静。
“回去吧……”天一嘶哑地又挣出三字。抖抖地在床边上竖起几根水竹管似青
白细长的手指,想去拉住大来,嘱咐他什么。
大来心里难过。所有的长辈中,他最看重这个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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