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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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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的愉快,都为胜利的红酒所陶醉……同时,我们应当悲哀,我们应当痛哭,除此而外,那我们应当再做一番对于过去的回忆,温一温旧俄罗斯的,那不可挽回的,已经消逝了的美梦……但是,无论如何,今晚我不应当再去勾引客人,再去领受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 

十年前的今晚,那时我还住在伊尔库次克,盼望着哥恰克将军的胜利。那时我还等待着迅速地回到彼得格勒去,回到那我同白根新婚的精致而华丽的暖室里,再温着那甜蜜的,美妙的,天鹅绒的梦……那时我还相信着,就是在平静的,广漠的俄罗斯的莽原上,虽然一时地起了一阵狂暴的波尔雪委克的风浪,但是不久便会消沉的,因为连天的白茫茫的雪地,无论如何,不会渲染上那可怕的红色。 

但是到了现在,波尔雪委克明天要庆祝他们的十周年纪念了,他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夸耀他们的胜利了……而我同白根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这种最羞辱的生活……两相比较起来,我们应当起一种怎么样的感想呢?如果我们的精神还健壮,如果我们还抱着真切的信仰,如果我们还保持着旧日的尊严,那我们在高歌着胜利的波尔雪委克的面前,还不必这般地自惭形秽。但是我们的精神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我们有的只是羞辱的生活与卑微的心灵而已。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我回忆起来了伏尔加河畔的景物,那个曾唱歌给我听的少年伊万……我回忆起来了彼得格勒的时日,那最甜蜜的新婚的生活……以及我们如何跑到伊尔库次克,如何经过西伯利亚的长铁道,如何辞别了最后的海参崴…… 

到了东方快要发白的时候,我才昏昏地睡去。到了下午一点钟我才醒来。本想跑到外白渡桥旁边看看热闹:看看那波尔雪委克是如何地庆祝自己的伟大的节日,那些侨民们是如何地攻打领事馆……但转而一想,还是不去的好;一颗心已经密缀着很多的创伤了,实不必再受意外的刺激。于是我便静坐在家里…… 

“白根,你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虽然不想到外白渡桥去,但我总希望白根去看一看。白根听了我的话,很淡漠地说道: 

“好,去就去,看看他们弄出什么花样景来……” 

白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砰然一声,我们的房门被人闯开了——伯爵夫人满脸呈现着惊慌的神色,未待走进房来,已开始叫道: 

“杀死人了,你们晓得吗?” 

我和白根不禁同声惊诧地问道: 

“怎么?杀死人了?怎么一回事?” 

她走进房来,向床上坐下,——这时她的神色还没有镇定——宛然失了常态。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始摇着头说道: 

“杀死人了,这些浑帐的东西!” 

“到底谁杀死谁了呢?”我不耐烦地问她。 

伯爵夫人勉力地定一定神,开始向我们叙述道: 

“杀死人了……波尔雪委克将我们的人杀死了一个,一个很漂亮的青年。我亲眼看见他中了枪,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了……起初我们聚集在领事馆的门前,喊了种种的口号,什么‘打倒波尔雪委克!’……但是波尔雪委克把门关着,毫不理会我们。后来,我们之中有人提议而且高呼着‘打进去!打进去!……’于是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一涌向前,想打进去,但是……唉,那些凶恶的波尔雪委克,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哪里能够打进去呢?忽然我听见了枪声,这也不知是谁个先放的,接着我便看见那个少年奋勇地去打领事馆的门,他手持着一支短短的手枪,可是他被波尔雪委克从门内放枪打死了……于是便来了巡捕,于是我便先跑回来……天哪,那是怎样地可怕呵!那个好好的少年被打死了!……” 

伯爵夫人停住了,这时她仿佛回想那个少年被枪杀了的情景。她的两眼逼射着她目前的墙壁,毫不移动,忽然她将两手掩着脸,失声地叫道: 

“难道说波尔雪委克就永远地,永远地把我们打败了吗?上帝呵,请你怜悯我们,请你帮助我们……” 

奇怪!我听了伯爵夫人的报告,为什么我的一颗心还是照旧地平静呢?为什么我没感觉到我对于那个少年的怜悯呢?我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对他的怜悯的心情,好象我以为他是应该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也似的。 

忽然……伯爵夫人睁着两只绝望的眼睛向我逼视着,使得我打了一个寒噤。在她的绝望的眼光中,我感觉到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了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我们,而是伯爵夫人,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 

丽莎的哀怨 十二

光阴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还有没觉察到,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时日了。我们在上海,算起来,已经过了十年……我们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过了十年,就这样转眼间迅速地过了十年!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够在这种长期的磨难里,还保留下来一条性命,还生活到现在……我是应当早就被折磨死的,就是不被折磨死,那我也是早就该走入自杀的路的,然而我竟没有自杀,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我的生活一方面是很艰苦,然而一方面又是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变动。至于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个月以前,她在跳舞场中遇见了一个美国人,据说是在什么洋行中当经理的。我曾看见过他两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模样,肚皮很大,两眼闪射着很狡狯的光芒。他虽然有四十多岁了,然而他守着美国人的习惯,还没有把胡须蓄起来。 

这个美国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来肥得不象样子,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美丽,然而这个美国人竟看上了她,也许这是因为伯爵夫人告诉过他,说自己原是贵族的出身,原是一位尊严的伯爵夫人……因之这件事情便诱迷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钟起情来了。美国人虽然富于金钱,然而他们却敬慕着欧洲贵族的尊严,他们老做着什么公爵,侯爵,子爵的梦。现在这个大肚皮的美国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为他要尝一尝俄罗斯贵族妇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处连宿了几夜,后来他向伯爵夫人说道,他还是一个单身汉,如果伯爵夫人愿意的话,那他可以娶她为妻,另外租一间房子同居起来……伯爵夫人喜欢得不可言状,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这也难怪伯爵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乘此时不寻一个靠身,那到将来倒怎么办呢?现在她还可以跳舞,还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但是到了老来呢?那时谁个还在她的身上发生兴趣呢?于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离开我们而住到别一所房子了。 

我们很难想象到伯爵夫人是怎样地觉得自己幸福,是怎样地感激她的救主,这个好心肠的美国人…… 

“丽莎,”在他们同居的第一个月的期间,伯爵夫人是常常地这样向我说道:“我现在成为一个美国人了。你简直不晓得,他是怎样地待我好,怎样地爱我呵!我真要感谢上帝呵!他送给我这末样一个亲爱的,善良的美国人……” 

“伯爵夫人,”其实我现在应当称呼她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为习惯的原故,我总还是这样称呼她。“这是上帝对于你的恩赐,不过你要当心些,别要让你的鸽子飞去才好呢。” 

“不,丽莎,”她总是很自信地这样回答我。“他是不会飞去的。他是那样地善良,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个月的开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面容上觉察出来忧郁的痕迹了。她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对于哥德曼的夸奖,有时她竟很愁苦地叹起气来。 

“怎么样了?日子过得好吗?”有一次我这样问她。 

她摇一摇头,将双眉紧蹙着,叹了一口长气,半晌才向我说道: 

“丽莎,难道说我的鸽子真要飞去吗?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可能的呵!但是……” 

“怎么样了?难道说他不爱你了吗?” 

“他近来很有许多次不在我的住处过夜了……也许……谁个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许不至于罢。”我这样很不确定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但是我感觉得她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 

在这次谈话之后,经过一礼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里,向我哭诉着说道: 

“……唉,希望是这样地欺骗我,给了我一点儿幸福的感觉,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渊里。我只当他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我只当他是我终身的救主,不料他,这个浑蛋的东西,这个没有良心的恶汉,现在把我毫无怜悯地抛弃了。起初,我还只以为他是有事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来他是一个淫棍,在上海他也不知讨了许多次老婆,这些不幸的女人,蠢东西,结果总都是被他抛弃掉不管。丽莎,你知道吗?他现在又讨了一个中国的女人……他完全不要我了……” 

我呆听着她的哭诉,想勉力说一两句安慰她的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足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里了。她的命运是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鸽子永没有向她飞转回来的时候了。 

她自从被哥德曼抛弃了之后,便完全改变了常态,几乎成了一个疯女人了。从前我很愿意见她的面,很愿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闷,但是现在我却怕见她的面了。她疯疯傻傻地忽而高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时她的酒气熏人,令我感觉得十分的不愉快。 

不久以前,那已经是夜晚了,我正预备踏进伏尔加饭馆的门的当儿,听见里面哄动着哭笑叫骂的声音。我将门略推开了一个缝儿,静悄悄地向里面望一望,天哪,你说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个醉了酒的疯女人……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那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就同疯了也似的,忽而哭,忽而笑,忽而说一些不入耳的,最下流的,骂人的话……客人们都向她有趣地望着,在他们的脸孔上,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惊讶而好奇的微笑。后来两个中国茶房走上前去,将她拉起身来,叫她即速离开饭馆,但是她赖皮着不走,口中不断地叫骂着……我没有看到终局,便回转身来走开了。这时我忘却了我肚中的饥饿,只感觉着可怕的万丈深的羞辱。仿佛在那儿出丑的,不是伯爵夫人,而是我,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的女人……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怎样地可怕呵!一个尊严的伯爵夫人,一个最有礼貌的贵族妇女的代表,现在居然堕落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个下流的,醉得要疯狂了的,毫无礼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尔库次克的那朵交际的名花,远近无不知晓的伯爵夫人……当时她在丰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华丽的仪容,也不知收集了许多人的惊慕的视线。或者在热闹的跳舞会里,她的一颦一笑,也不知颠倒了许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华丽的衣裳,贵重的饰品,也不知引动了许多女人们的欣羡。总之,如她自己所说,当时她是人间的骄子!幸福的宠儿…… 

然而十年后的今日,她在众人面前做弄着最下流的丑态,而且她遭着中国花房的轻视和笑骂……天哪,这是怎样地可怕呵!难道说俄罗斯的贵族妇女的命运,是这样残酷地被注定了吗?为什么俄罗斯的贵族妇女首先要忍受这种不幸的惨劫呢?呵,这是怎样地不公道呵! 

在这一天晚上,我连晚餐都没有吃,就向床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激太深切而剧烈了。我的头发起热来,我觉着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没有起床…… 

住在楼下的洛白珂夫人,——她的丈夫积蓄了一点资本,不再为中国人保镖了,现在在我们的楼下开起鸦片烟馆来。——她听见我病了,便走上楼来看我。她先问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了她关于昨晚的经过。她听后不禁笑起来了。她说: 

“我只以为你害了别的什么病,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不要脸的泼妇……这又值得你什么大惊小怪呢?我们现在还管得了这末许多吗?我告诉你,我们现在还是能够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象我初见那时那般地有神了。这大概是由于她近来把鸦片吸上瘾了的原故。这时她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向地板望着,仿佛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块什么东西也似的。后来她如梦醒了一般,转过脸来向我问道: 

“你觉着不舒服吗?你觉着心神烦乱吗?让我来治你的病,吃一两口鸦片就好了。唉,你大约不知道鸦片是一种怎样灵验的药,它不但能治肉体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怀抱里,那你便什么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该是多末好的东西!请你听我的话,现在我到底下来拿鸦片给你吸……” 

“多谢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绝她说。我没有吸过鸦片,而且我也不愿意吸它。 

她已经立起身来了,听了我的话,复又坐下。 

“为什么你不愿意吸它呢?”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我。 

“因为我厌恶它。” 

“啊哈!”她笑起来了。“你厌恶它?你知道它的好处吗?你知道在烟雾绕缭的当儿,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吗?你知道在它的怀抱里,你可以忘却一切痛苦吗?你知道它能给你温柔的陶醉吗?呵,你错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领受过它的好处,那你不但不会厌恶它,而且要亲爱它了。它对于我们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牺牲者,的的确确是无上的怪药!也许它是一种毒药,然而它能给我们安慰,它能令我们忘却自己,忘却一切……它引我们走入死路,然而这是很不显现的,很没有痛苦感觉的死路。我们还企图别的什么呢?丽莎,请你听我的话罢,请你领受它的洗礼罢!唉,如果你领略过它的好处……”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试一试罢,我愿意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 

洛白珂夫人走下楼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上来。我被她的一番话把心说动了,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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